不詳……並不完全來自於外部,它也來自於我們自己,來自於自我本身。
對一個自洽的人來說,對一個自洽的文明來說,對一個自洽的星球來說,外部的威脅總是次要的。這個宇宙通行的是冷漠,不是好奇,貓好奇,貓的手也賤,但對貓那樣的智慧來說它的手欠沒什麽特別大的害處,我敢打賭,如果一隻貓路過一台過去那種老式電腦,電腦上有個特別大的紅色按扭是用來發射核彈的,它大概率不會去摸,因為貓眼裡紅色並不顯眼。我們人類的倒霉之處在於沒有貓那樣的萌,但卻比一隻貓欠得多,這個毛病也不知是從哪兒來的,遠古時候那些被猛獸追殺的人肯定沒現代的人這麽欠——發現一個雞蛋倉就要逮回來,發現有人打洞就要去看一看,人家讓你快點把東西送回去你就偏不……哦,最後這一點跟別的沒關系,就是單純的欠,他們越想讓我怎樣,我就偏不,不為什麽,就因為我有這種抵抗他們命令的能力。
有種你把我搞掉唄……我又敢打賭,就算沒有我,繁星號照樣不太會對火星唯命是從,這樣說起來其實當初火星政府沒完沒了的拖延繁星計劃有它的先見之明。
議會那幫蠢貨……這時恰好是吃完晚飯到熄燈中的休息時間,這個時間睡覺有點太早,章天河雖然躺下了,卻忍不住一個勁地在胡思亂想。關於火星議會可想的東西簡直是一盡難盡,這中間有太多的曲折,太多的卑辱,讓人很難保持心態平靜,他決定不去想這個,他想找一點娛樂的項目,想了一下,給舒爾密發了個簡訊,讓他把登陸月球那個徐天啟喊到船長室來。
好在我的好色在火星上也是大名鼎鼎,不然人家會懷疑我是不是有斷袖之癖,睡前要叫一個年輕的小夥子泄一泄火。章天河原本已經脫了外套躺下了,這時又穿起衣服指揮床嵌進它來時的牆壁裡,給自己和那個男孩子煮了一壺茶。
木衛二,別名歐羅巴,這個隻比月球小了一點衛星,一直刺激人類的好奇心,換句話說,勾引著讓人類手欠一下的星球,可以當作一個很好的睡前故事。
“可是船長,我們都是簽了保密協議的,關於木衛二的事不允許對外講。”徐天啟進來坐下以後扭扭捏捏地說。
“你這個小夥子裡外不分呀……對你來說我才是內,繁星號才是內,火星政府是外你懂嗎?等你回火星了他們才是內。人所在的環境不同,內外當然也不一樣,你在火星簽的保密協議,不耽誤你在月球跟人講故事,而且我作為一個船長嘴特別緊,這一點大可以放心,我簽的保密協議可是不論在太陽系裡哪個地方都不能對外講的,所以……來吧,讓我聽聽你的故事。”
“……可是,船長……您想聽什麽呢?”
“木衛二有生命嗎?”
“哦,這個可以說,據我們的觀察是沒有!”
“換句話說,就是你們沒看到唄……你們登陸了嗎?”
“當然!當時我們的飛船就叫‘歐羅巴’號,在它上面作業了三個多月呢!”
“打洞了?”
“打了!”
“挖到什麽沒有?”
“……這個……”
“你放心大膽地說!不然這樣吧,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換你這個秘密行吧?你聽說過比鄰星計劃吧?就是繁星計劃往前那個探索外太陽系的計劃……”
“聽說過呀,不是叫停了嗎?”
“對呀!為什麽叫停了呢?”
“不是說飛船的粒子加速器崩潰了嗎?”
“Too youny too simple,
其實是因為我們的飛船飛到土星附近就被人打下來了,死了七百多號人,到現在都連屍骨都找不到,也不知道是誰乾的,怎麽乾的,神奇不?” “……船長……”
“你要替我保密哦!好了,說說,你們在木衛二發現了什麽?”
“船長……”
“喂,你是嘴巴被人上了嚼子了嗎?只會船長船長地叫喚……”
“您說的東西有點……”
“放松點,在太空裡我們真正的依靠只有繁星號上的彼此……”章天河說著出了會兒神,“這樣吧,我問你說,這是命令。你們是不是沒發現生命,但是發現了生命存在的跡像?比如海洋裡有大量的氨一類?”
“是的……”
“外面那層冰層鑽通了嗎?”
“鑽通了,可是飛船沒法下去,鑽不到那個規模,而且它的冰層極不穩定,打通了也只是取樣用的……”
“科學家們早就算到了這一點,最後你們有人下去海裡了嗎?”
“有的,是等歐羅巴轉到近木點冰層裂開鑽下去的……”
“又回來了嗎?”
“回來了……”
“活的?”
“活的!”
“健康的?”
“呃……不算健康,器官上沒什麽毛病,可是……我說不明白……”
“你看到那個人了嗎?”
“看到了。以我們的科技條件只夠送一個人下去,我們要的數據、樣本、以及木衛二內部的情形我們也都看到了,可是這個人回來以後就有點怪……”
“這個人後來怎麽樣了?”
“被送去隔離,那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他是我的戰友,和我一起在金星值過勤,所以他返回以後我第一時間見過他,他明顯地不一樣了……”
“哪方面呢?不是身體,那是智力上的還是精神上的?”
“精神上的……”
“有沒有這種可能?比如說他下去以後看到了什麽可怕的東西心性就變化了?”
“這也是我們普遍的猜測……”
“好吧,比起七百多人的陣亡來這不算很大的代價……”章天河這麽說了一句,見徐天啟目不轉睛地瞪著他,咂了咂嘴,“在你身上發生了這樣的事你會覺得我這麽說有點輕巧,但是,下士,我們將來的命運不見得比你的那位戰友強多少,他起碼還活著不是嗎?我們之間說說,必定是要禁受過這樣損失的人才能懂得太陽系的叵測。小小一個木衛二,對我們來說也是一塊啃不動的骨頭,對我們火星來講,在太陽系裡每一點點探索發現都是伴隨著巨大的犧牲的,敵人不只來自外面,而且還來自於內部,不僅來自宇宙未知,而且來還自於其它人類。”說完這一句章天河停了一會兒,“可能還來自火星,來自我們自己。唉,不說這些了,我們繼續談歐羅巴吧。你們在木衛二的海洋裡發現生命體了嗎?”
“沒有……”
“會不會是飛船鑽得不夠深?”
“不會,我那個戰友足足下潛了二百多千米,已經到底了……”
“那個飛船有多大?”
“比我們的行走車大一點……”
“所以是隻走了個直線到了海底,取了樣就上來,饒是如此還是出了問題……你的戰友到底怎麽樣了呢?對不起要問你這些,我有些事情得求證。精神問題的表現形式多種多樣,他是哪一種?我再問得具體一點吧,他做夢嗎?”
“你……您怎麽知道?”徐天啟有點驚悚地看向了章天河。
“放松……隨便一點,你這麽緊張搞得氣氛怪怪的……所以就是說他回來以後有這方面的問題?”
“他上來的時候是昏迷的,或者說是在噩夢裡的,因為我能看到他極力地想醒來,可是他動不了……有一陣子我一直陪著他的,他表現出一個做噩夢的人應該表現出的所有樣子:咬牙切齒,臉色蒼白,看上去痛苦不堪,在那裡拚命掙扎,這在我們火星是沒有過的,而且我們叫他搖他他都不醒,後來就被隔離了……”
“嗯……”章天河撚起了下巴,“這方面的東西人嘴說不清楚,其實需要神經學家來解釋,你放心吧,只要他還活著,回了火星他們總有辦法把他弄醒的,火星是一個讓人特別清醒的地方。我現在有個任務,想去地球的海裡看一眼,就怕是上來以後像你那位戰友一樣昏迷不醒就有點麻煩……”
“船長!我去!您下命令吧!”
“你不怕也變成你戰友那個樣子呀?”
“不怕!地球的海裡不會那麽危險!再說……也不知道是為什麽, 我們私下裡聊過,我們都有那種感覺,越靠近地球,就越想登陸,越想跟她近距離地接觸……”
“這也正常,地球是太陽系裡最特別的一顆星球,她是相當美的。突然想起一件事,你談過戀愛嗎?你對女人是什麽態度?你生育權積分有多少了?”
“五十幾分……要到一百分才能去申請生育權,還差得遠……至於談戀愛,我倒是跟好些個姑娘在一起過,可惜到最後都要分手,我能想得開,反正我還年輕,現在在一起就是大家快樂幾天算了,等掙夠了分申請下來指標再說吧……”
“你會被一個特別漂亮的女人迷住嗎?”
“我交女朋友主要還是看感覺的,長相無所謂,我不會因為一個女人長得漂亮就盲目崇拜她……”
“行吧,你記住你的話。今天就到這裡,馬上熄燈了,你回去休息吧。”
“可是,船長,登陸地球的事呢?”
“明天醒來再說,我再想想。晚安吧。”
徐天啟出去了,章天河在跟他說話的時候一直有一種不詳的預感,仿佛是錯過了什麽很重要的東西,但是怎麽都想不起來,這種感覺很難受,就像憋了一泡尿睡覺似的,明明困得要死但也不敢睡得太沉,不然就有尿炕的危險。
我到底錯過了什麽呢?他一邊想一邊又一次把床拉出來躺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