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世俗之中尊貴無比的“人皇”,狼狽不堪地匍匐在自己的腳下,陳沫隻覺百無聊賴。
九十九顆深海玉珠串成的華麗冠冕,歪歪扭扭地掛在楚祁霖頭頂一角,腳上的五爪金龍靴也在鑽出車輦廢墟時被他不小心蹬掉了。
最醒目的,還是楚祁霖一身明黃色的華麗龍袍,上面滿是破洞,灰暗不堪,就像是剛剛被人按在地上揉搓了一遍,顯得灰頭土臉。
艱難地爬起身、抬起頭,楚祁霖認出了陳沫,這個一句話便逼得自己黯然禪讓退位的陳定蠻二子,世俗之中難得一見的“仙師大人”。
論年紀,陳沫不過是一後生晚輩,還無法繼承靖南侯的爵位,若不是去修仙了,楚祁霖正眼都不會看他一眼。
心態還未完全調整過來的楚祁霖,還想著維持自己身為一國之主的威嚴,努力挺直了胸膛,十數年養尊處優的“人皇貴氣”,油然而生。
但是,對於世俗王公大臣而言恐怖無比的“龍威”,迎面撲來之時,陳沫卻無一絲感觸。
這等氣勢壓迫,給他造成的壓力,甚至不如一頭最低階的食草性一品妖獸雙唇兔。
“呵——都落到這步田地了,還擺什麽狗屁皇帝架子?沒有我,你怕是早就被亂臣賊子方正給殺了祭旗!連聲謝謝都不說,呵——”
陳沫諷刺地看著楚祁霖的拙劣表演,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已經一無所有的事實。
經過這番武國之亂、京師之戰,忠於皇室的武裝力量已經灰飛煙滅,剩下的,都是一群心向故主的文弱書生,區區書呆子,成不了什麽大氣,陳定蠻有的是法子揉撚他們。
想來,這也是老爹改變想法,決定放楚氏一族一條活路的原因之一。
陳沫懶得提點楚祁霖這些彎彎繞繞,以他的朝堂心得,心情平靜之後,就能想通了,無需多此一舉。
閉上了雙眼,陳沫借著此番人生際遇的驟然變化,細細品味修行者以眇眇之身,粉碎世俗權勢的迷醉感。
“原來這便是修行的魅力,任你金錢在手、千軍萬馬在側、權勢顯赫,只要我願意,揮手之間,便能取了你的性命。”
當權者,也不過如此,他們的小命,只在陳沫一念之間!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楚祁霖每聽一個字,臉色便蒼白一分,最後,饒是以他的帝王心性,也被嚇得雙腿發軟,向下一癱。
要不是剛剛趕來的楚子衿在一旁扶著他,楚祁霖作為晉雲末代帝皇的最後尊嚴,便要在靖南軍、陳定蠻面前,被撕得粉碎,一絲不剩!
心中有怨、還夾雜著父皇被救下的感激,楚子衿對陳沫的感覺複雜異常,千言萬語,盡皆埋在心底,沒有多說一句,只是低著頭,不敢看其一眼。
陳沫卻沒有關注眼前的父女二人,他的思緒,飄向了武國,乃至更遠的乾元帝國。
他想到了,那些以龍氣鎮壓四方,雄圖偉業充塞心田的一代人皇,當被修行者斬斷龍脈,拉下龍椅的那一刻,會不會像楚祁霖,甚至是一個市井凡人一般,驚慌失措、醜態畢露?
論本質,這些所謂權勢者,和楚祁霖又有什麽不同?
一樣的手無縛雞之力、壽元堪堪百年,比楚祁霖強的,不過是麾下的士兵多一些、統治的國土遼闊一點、榮華富貴更勝一籌罷了。
一旦被修行者戳穿了這層“皇帝”身份,他們就是一介凡人,壽元不滿一百載的凡人!
生平第一次,陳沫心頭升起了一個“可怕”的、“大逆不道”的念頭:
將乾元人皇從龍椅上拽下來,欣賞他失去權勢的失落表情以及面對擁有力量者的無盡恐懼!
解決一個小小的楚祁霖,給陳沫帶來不了多大的滿足感、成就感。
唯有欲求絕天地通、禁錮天下修行者的乾元人皇,才有被其狠狠折辱的資格!
“萬裡長征第一步,就從武國國主開始。”
陳沫立下了一個人生小目標。
對付乾元人皇,尚且遙遙無期,即使陳沫進階神通期也是毫無希望,因為擁有凝丹期太上長老的血衣門,也沒有攻進過乾元龍都,就連它的城牆都未曾觸摸過!
藏經閣關於這座乾元都城的記載,不過是暗中潛入龍都弟子的手繪圖像,在芯片的分析中,幾張草圖,粗糙無比,根本提取不出多少有價值的信息。
陳沫唯一知道的便是:
作為乾元帝國權力中心的龍都,是真正的絕靈之地。
龍氣密布,靈氣禁絕,在踏入城牆的一刹那,神通期修士以下,包括體修,所有人的氣海、識海將被無處不在的龍氣羅網完全封禁,沒有一絲自主解封的可能!
要想見識乾元人皇這位權力巔峰者的醜態,唯有進階凝丹期,陳沫才能看到希望。
人生大目標暫時遙遙無期,陳沫就只能在次大陸的最後這段日子裡,先拿差了乾元人皇不止一籌的武國國主開刀!
楚祁霖,充其量,只是一道開胃小菜罷了!
武都之內的一條區區龍脈,長不過十裡,可擋不住神通後期的“鬼火”蠱溪,折辱武國皇室的機會,有的是,陳沫也正好一雪自踏上次大陸之後的一路襲殺之仇。
陳沫仿佛預見了在血與火中燃燒、哀鳴的武國國運!
“可惜了,經歷了這番動亂,今天的禪讓祭天儀式,看來是無法進行了,這樣也好,楚祁霖,你就帶著自己一家老小,老老實實地回祖地安陽,做一富貴安樂的‘歸命侯’!”
陳定蠻的粗獷大嗓門,也傳到了車輦廢墟。
很快,他魁梧的身軀,移到了陳沫身旁,青眼橫對楚祁霖,戲謔地看著這位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僅以形象論,與身材頎長、儒雅俊朗的前晉雲國主楚祁霖相比,膚色黝黑、髮型散亂,一副頭子樣的陳定蠻,是真的不配做人皇,退而求其次,就是擔任一軍軍主,也是夠嗆。
奈何陳定蠻攤上了一個優秀得讓老陳家祖墳都冒起三丈青煙的二兒子陳沫,他再是個隻知舞槍弄劍的臭丘八,這晉雲國龍椅,還是被送到了跟前。
得來全不費功夫,父憑子貴,不外如是!
作為勝利者,陳定蠻已經不打算將羽翼幾乎死絕的楚氏一族趕盡殺絕了,但在死對頭兼故人面前招搖一番,以他丘八出身的心性,還是免不了的。
形式比人強,這口被折辱的惡氣,楚祁霖也只能生生地咽下去了,臉色木然地說了聲:
“歸命侯見過陛下。”
歸命侯,順歸天命、匍匐於靖南侯之下,這便是沒有多少文化的陳定蠻,絞盡腦汁給楚祁霖想出的封號。
個中深意,以楚祁霖的文學造詣,不難領會,氣憤填膺,也是理所當然的。
“可惜了我楚氏一族的百來年祖宗基業!”
一念及此,楚祁霖雙眼一酸,晶瑩淚珠灑落於地。
可謂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但接下來的三跪九叩,楚祁霖卻是怎麽也拉不下臉當著陳定蠻的得意嘴臉表演一番。
他是從太子儲君一路順風順水登基為皇的,沒有韜光養晦、沒有忍辱負重,面對昔日對頭搖身一變,騎在自己身上拉屎拉尿,楚祁霖還沒有足夠的“涵養”去委曲求全,更不敢臥薪嘗膽、圖謀複起。
陳定蠻心理得到了滿足,老懷大慰,本想就此離開,去皇宮裡過把坐龍椅的癮,可他突然看到了站得很近的陳沫與楚子衿,頗有金童玉女的風范,沒來由地冒出了個主意,脫口而出:
“還記得,沫兒和你家子衿尚有一紙婚約,還是他們踏上仙途前,你我二人定下的,如今他們年歲也差不多了,不如就讓你女兒做個小妾。”
“歸命侯,你意下如何啊?”
陳定蠻的語氣並不強硬,但在雙方實力強弱懸殊的背景之下,楚祁霖早已知道了答案,不就是個“我願意”嗎?
他的臉色慘白如金紙,絕望了。
皇位、財富、京師大營、心愛的小女兒,都被餓狼一般的陳定蠻,一個接一個地奪去,而且,這可是做妾啊,這可比當初的“陳氏子尚公主”婚約差了不止一籌!
連個平妻都不是!
這簡直是對楚氏一族的羞辱。
本想強撐著悍然駁回,可看著陳定蠻毫不掩飾的威脅眼色,楚祁霖沉默了,想到了楚氏一族的男女老少一大家子。
良久,他將頭轉向一旁,歎了口氣,身形都佝僂了不少。
“我家沫兒何等優秀,這唯一的道侶之位,豈是說定就能定的?就你家子衿的修為,依我看,有個小妾的名分,就可以知足了。”
“沫兒,你意下如何?可得給咱們老陳家傳宗接代啊——”
陳定蠻期待地看著陳沫,他是真的希望,修行者的優秀血統,能從陳沫這一代起,不斷地在老陳家繁衍傳承。
代代出一名修行者,靖南陳氏一族,定當長盛不衰!
“傳宗接代,還有大哥,我對這女人,沒有一點興趣。”
陳沫神色平靜,冷冷地瞥了楚子衿父女一眼,使他們如墜冰窖,隨後重新披上灰袍,將自己裹的嚴嚴實實,化身尋常旅人,向武國所在的西方行去。
“對她,沒性趣!父親,武國一事,還有待解決,師尊已經傳訊讓我於武都與他匯合,就此別過,京師城外,兒子還特地給您留了一頭九品的血晴獸騎騎。”
晉雲俗世已經全部了結,陳沫再無留戀,也不用多和父親兄長十裡話別、淚滿雙襟,就簡簡單單地留下一句囑咐,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留在原地的三人,心情複雜,各不相同。
陳定蠻,眼裡滿是傑出兒子的挺拔背影,一股驕傲之情油然而生,嘴角露出欣慰的笑容,此時此刻,雖是離別,卻也選擇了支持陳沫的決定。
楚祁霖,卻是在知道女兒不用給人做妾、任人打罵後松了一口氣。
可很快,他作為父親,升起了對陳沫的無窮憤怒,自覺如花似玉的閨女,怎配不上他的一個區區侍妾之位?
個中心情,實在複雜。
至於當事人楚子衿,卻是沒有多想,早在蠱室養殖場,她就看透了陳沫“冷血無情、一心只求仙道頂峰”的追求。
一句“沒性趣”,楚子衿並未詫異,但她注視著陳沫的背影,暗自念道:
“你可別一心苦修,走火入魔練廢了,否則,說不定我修為有了突破,把你留下的兩條看家狗打趴下,你爹又得被趕回南疆做個靖南侯!”
就這般,一場動亂過後,晉雲國“平靜”地換了一個主人。
遠在南疆的靖南侯府,也改了名字。
南蠻王女遠嫁晉雲,成了太子陳安南的太子妃。
靖南軍,也取代了京師大營的位置,以南人邊軍的身份,扎根京師,世世代代拱衛陳氏一脈。
至於陳沫,則被世人逐漸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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