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難道此事就如此不了了之?”

　村長詫異地看了一眼黑澤陽介，不過出於對富商的尊重，以及幾年來黑澤陽介閑暇之余送給村名上等布匹的份上，到也算客氣道:

　“大人，這情況你也看到了，屍體身體上也沒有明顯的傷痕，無冤無仇的，還能是我們殺了這小孩啊?”

　“左右不過是個外鄉人，現在這世道，死後能有塊地兒躺著已經不錯咯。”

　黑澤陽介不可置信地看著茶太的屍體，一時間腦子有些發懵。

　雖然茶太兩天裡神出鬼沒，混吃混喝讓他對茶太的身份愈發懷疑，但也不至於眼睜睜的看見他死。

　與之前那些人一樣淹死?一次兩次就罷了，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道理很簡單。

　但一而再，再而三的淹死，這種詭異至極的事情便是黑澤陽介委托討鬼的初因。

　更對村民們對這種莫名其妙死人的態度感到心寒。

　如今連接受委托的討鬼之人也命喪黃泉，黑澤陽介此刻內心中，對茶太之死感到愧疚之余，心中不由再次生起舉家跑路的心思。

　京都能跑一次，漁村照樣能跑！

　就在黑澤陽介尋思跑路的籌備時，余光掃過茶太的屍體之際，仿佛察覺到了什麽似的，仔細打量過去。

　只見茶太涼透的屍體正對著他擠眉動眼。

　“啊啊啊！！屍、屍體活了！”

　驚駭的異狀讓反應過來的黑澤陽介雙腿一軟，不由驚叫出聲。

　而這一聲更是讓吃瓜群眾臉色一緊，村長身旁的壯碩男人急忙蹲在屍體前一陣查看，良久才確認道:

　“已經死透了，絕沒有活著的可能。”

　“不可能，我……”

　話還未說完，黑澤陽介便看到重新變成死人臉的茶太眉頭一抽一抽的，似乎在極力忍耐著什麽。

　“這位大人可能受了些驚嚇，還是請回吧，剩下交由村子裡其他人完成便是。”

　“好、好吧，可能是我多想了。”

　經過稍許緩解，回過神的黑澤陽介哪還不清楚茶太的情況，見村長如此說著也就順勢下了台階，一步三回頭的離去。。

　……

　黃昏時分，被暫時安置在村內的茶太這才被兩人一前一後抬起來到後山草草淹埋。

　目睹身體被落下的泥土一點點淹沒是一件格外詭異的體驗。

　不過擁有不死之身的茶太擔心的並不是個人安危，而是因他一個外鄉人的身份，想象中的畫面不會發生。

　但是，這絲顧慮在夜深人靜的深夜之時，被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打破。

　有人在挖他墳！

　說起來雖然離譜，但透過聲音的傳導，地面上的確有人在鏟土，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聲音越來越大。

　……

　“這小孩連著幾天在附近轉悠，也沒吃那肉，怎麽會憑白無故的死了?”

　“你管那麽多幹嘛，反正人死都死了，平白多一個軀殼，不好嗎?”

　“我就擔心有詐，我們做這些事萬一又把那人類引來了怎麽辦?”

　“噓……閉嘴，你瘋啦！?”

　“記住，你叫堅二，我叫次郎，我們已經不是妖怪了。”

　茶太不著痕跡地打量著挖墳之人。

　兩個人類，一大一小，竟是前天死去的三口之家其二，父親與兒子。

　當“屍體”徹底暴露於外，父子之間的對話也就此結束，隨後默契地將茶太從墓中拖出，迅速回填泥土，隨即一人一邊抬著茶太離去。

　而被兩人抬著的茶太因過於靠近而不敢輕易觀察，只能通過耳朵試圖分辨特殊的信息。

　即便鬼怪再是偽裝、附身，它們與人類也是兩個不同的存在，有著本質的區別，其特殊的氣息根本無法徹底遮蔽。

　奇怪的是，即便確認抬他兩人是已死之人，在它們身上卻給茶太一種生機勃勃的氣息，與活人別無二樣。

　突然，海浪聲清晰入耳。

　正當茶太在腦海中擬訂方位時，身體突然被海水侵沒。

　它們下海了?但這附近可沒島嶼，石礁等站立之地。

　就這樣，茶太不知在海中沉浮多久，直到徹底脫離海水許久意識才開始恢復。

　“呼，人類的身體還是太麻煩了，不到2分鍾就必須上浮換氣。”

　“至少能讓你活下去，接下來只要把屍體帶到祭壇上就行了。”

　一大一小的父子倆交談著再次行進，不過這一次，身處前方的次郎隻感覺後方突然一扯，突如其來的力道直接導致雙手本能地松開了屍體。

　“喂，堅二你在做什麽?抱好一點啊，要是屍體傷著了，該怎麽辦?”

　然而，當次郎回頭看見的不是以往堅二嬉皮笑臉的抱歉舉動。

　而是本該為“屍體”的茶太埋在驚駭與痛苦交織的堅二懷中，左胸處，一把短刀穿透胸口，鮮紅的血液轉瞬便流了一地。

　一刀得逞的茶太臉色一狠，手中刀把微微一緊，一縷火星乍現，隨即化作一條條貪食如蛇的火焰瞬間包裹並點燃了身下的堅二。

　“啊啊啊啊啊啊啊！！”

　淒慘無比的喊叫響徹。

　看著被點燃成一團火的堅二，次郎像是看見某種極度恐懼之物，雙眼更是猶如甲亢般突出，雙腿一軟整個人直接坐在地上瘋言瘋語道:

　“火火火火……又是這火焰。”

　“是是是是你，你又來了。”

　“不、不是你，你不是他……”

　“?”

　一個大大的問號出現在茶太腦袋上。

　雖然不清楚崩潰的次郎是什麽情況，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既然斷刀的火能燒，就代表兩人是鬼或妖的事實。

　不管是妖還是鬼，都該死。

　將斷刀從逐漸失去聲息的火人身上拔出，茶太無聲地走向次郎。

　而這一舉動更是將後者刺激的瘋狂大喊著求饒。

　“不要殺我，我不是妖怪了，我是人，我現在是人了。”

　“?”

　腦袋上又增加了一個問號，不過茶太卻衝著次郎善意一笑:

　“不用擔心，這個火，不燒人的。”

　——噗嗤。

　“啊啊啊啊！！！”

　……

　直到兩具本該是屍體的家夥重新變成焦炭屍體，茶太這才有心思打量起四周來。

　潮濕、封閉，舉目四望皆是灰白相間類似於鍾乳石的石頭，茶太似乎進入了某個洞穴之中。

　按照之前兩人透露出的信息，這裡也是它們的老巢。

　不過茶太並不急於尋找，反而像是遊覽風光般打量著奇形怪狀的石頭。

　剛才擊殺兩個妖怪發出的聲響，在這較為封閉的洞穴中必定會驚動它們的同類，不用茶太主動尋找，它們也會尋聲而來。

　果不其然，沒等一會，前方昏暗的洞穴中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響起，片刻，一群惡心至極讓茶太眉頭直皺的怪物們出現。

　猿猴般猙獰的腦袋中聲有一排細密的無恥，胸前是一片如同雞冠色的肉褶，下半身則是青黑魚尾，可在魚鰭處卻像骨折般，曲折似腳。

　毫無疑問，出現在茶太面前的正是一群妖怪——人魚！

　值得一提的是，在日本的妖怪文化中，人魚向來是極盡恐怖、惡心之詞的妖怪。

　而西方美人魚的那一套說法，最早要到百年之後，江戶時代末期才會進入日本本土，更是直到近代才徹底拋棄了傳統人魚形象，普及了“美人魚”的形象。

　……

　不過，茶太雖然與一大群人魚狹路相逢，但他卻絲毫沒有感到緊張。

　不是自信於實力強大，而是面前一群惡心的人魚足夠虛弱，這份虛弱已經明顯到露於表面，傳至茶太心間。

　沒辦法，早在幾年前，妖怪與鬼存活的根源——靈力，便被徹底斬斷。

　如今數年過去，繼續苟活之妖無不是開始選擇燃燒生命以此續命，所付出的代價便是一身實力十去七八，剩下幾層用之暴斃。

　此刻這群虛弱的人魚，正面對決，恐怕連全副武裝的農民也打不過，更遑論專業殺鬼人士。

　對此，人魚們亦是心中有數，很快人魚群一陣湧動分開一條道路，一個杵著拐棍的駝背老頭慢慢走上前來:

　“人類，離開這裡，我們不想與你為敵。”

　老頭的出現讓茶太眉頭一皺，與成了焦炭的兩人一樣，又是一個披著人皮的妖怪。

　“你們好好的死妖怪不做，扮成人做什麽?”

　然而老頭卻像是聽到某種笑話般，一時間竟像是快咽氣似的笑了起來。

　“妖怪?哪還有妖怪?再過不久，這世間也就不存在妖怪這種東西了。

　“嗯?”

　老頭似乎看出茶太的疑惑般，大笑間，眼眶中卻流淌出滿含淒涼的淚水。

　“你難道沒感覺到嗎?這個世界的地脈已經斷了，都沒了，他在趕盡殺絕。”

　“地脈?”

　“趕盡殺絕?”

　“他?”

　又是一個大問號爬上茶太的腦袋瓜子，不過老頭的話加上茶太的個人理解，他多少明白了一點。

　“難怪這幾年我總感覺妖怪越來越少，吃不飽飯的日子越來越多，原來妖怪被人趕盡殺絕了啊，哈哈，死的好。”

　話落，洞穴中的氣氛陡然一僵。

　茶太的種種疑惑與茫然讓回過神的老頭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精光，一絲惡意翻湧，隨即試探道:

　“你不知道?”

　“喔，剛知道。”

　“媽的，無靈之人也敢闖老子的地盤，殺了他！殺了這個人類！”

　原本一副快要咽氣的可憐老頭人設瞬間被撕碎。

　一聲令下，原本畏畏縮縮的惡心人魚們頓時嘶吼著朝著茶太衝來。

　然而，當第一個衝向茶太的人魚被突如其來的火焰吞噬，緊接著第二個……第三第四……

　火焰仿佛會傳染似的，片刻之間，被火焰吞噬的人魚數量便突破至兩位數。

　場面頓時一僵。

　下一刻湧向茶太的人魚仿佛見到天災般齊齊崩潰大嚎，原本激進之勢瞬間倒塌潰散。

　“那個人又來了！！”

　“火火火啊，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而原本叫囂的老頭卻在火焰出現的刹那，整個人直接癱倒在地，無神地注視著近在咫尺，熾烈耀眼的火焰，即便被湧來的人魚踐踏、淹沒，也沒有挪動過目光。

　它永遠忘不了，數年前的一天。

　一個比妖怪更像妖怪，比鬼更加恐怖的人類來到海邊，隨手一刀直接劈開了大海。

　隨即一頭巨大猙獰的火焰怪獸攜帶著漫天火焰盡數湧入被分割開來的大海中。

　燃燒、哀嚎、痛苦。

　在常人看不見的世界中，無盡的火焰充斥在大海底部，哪怕被分隔的海水倒灌填滿也絲毫沒有影響火焰的燃燒。

　汲取著恐懼、絕望，吸收著無數人魚身體燃燒提供的養分，瘋狂蔓延、燃燒，直至最後一條人魚化成灰燼。

　至始至終，那個人類只是走到海邊斬出一刀，一切卻泯滅在火焰之中。

　而目睹這一切的人魚老頭在無盡恐懼的侵染中極力遮掩著氣息，直到那個人類離去。

　他應該發現了。

　不，那個人類當時一定察覺到了它的存在，但卻沒有選擇誅殺它。

　這一點，在很長一段時間讓人魚老頭不得其解，但它很快就明白了。

　因為，沒有必要。

　只要斬斷地脈，失去靈力支撐的妖怪們很快便會因得不到補充而煙消雲散。

　那個人類根本沒有必要為了一個注定消散的嘍囉而專程去殺它。

　人魚繁殖能力極強，甚至普通人類食其血肉最終也會轉變為人魚。

　但因地脈被斬斷，在失去靈力的世界中，僥幸殘存的人魚非但發展不了族群，甚至人數日益急劇減少。

　如今洞穴中僅存的數量不過百條，恐怕再過上月余，這支人魚族便會徹底消失。

　人魚，已經到了為了生存而不得不改變的地步了，舍棄妖身披上人皮，便是人魚改變的方式。

　思緒停留此處，刀刃出現在人魚老頭的視線中，隨即畫面一黑，身體消散在火焰之中。

　茶太的目光在老頭消失之處停留一會，隨即將目光投向更多潰逃的人魚們。

　他受委托而來，自然為完成委托而努力。

　更何況，殺鬼從來不是出於委托要求，而是茶太的個人意願。

　無論是妖怪還是鬼，根本不配生活在這個世界，既然他擁有殺死鬼怪的能力，那便要將這個能力用在刀刃上，殺死鬼怪，一個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