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成神色有些肅重,忽然再次吐出一道白氣,道:“學派之仇,不死不休,哪怕是孔丘那樣的先賢,對待敵對學派的領袖同樣會痛下殺手……由於當時的少正卯聞名於魯國,甚至有個專門的稱呼叫做‘聞人’,而孔丘那時僅是一派學說的領袖,根本沒有能力把少正卯怎麽樣,所以,他就忍……”
“直到魯定公十四年,孔丘出任魯國的大司寇,僅僅才上任七日,就急不可耐的下令把少正卯處死,處死之後還不解恨,竟然還要曝屍荒野。足足曬了三日,然後把少正卯的屍體喂狼。”
“小弟,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一向喜歡研讀歷代史書,那你知道魯定公十四年意味著什麽嗎?”
顧天涯歎了口氣,輕輕道:“意味著孔丘忍了十九年。”
他說完這句話後,目光看向李建成,語帶苦澀的道:“從他和少正卯因為學派之爭結仇,到他出任大司寇之後下令處死少正卯,這期間的時間跨度長達十九年,那位號稱儒門賢聖的孔子忍足了十幾年。”
“是啊,十九年!”
李建成長長一聲歎息,喃喃道:“十九年的時間何等漫長,然而竟不能磨滅學派之爭的仇恨。那位孔聖人的一生可歌可讚,可他為了殺死學派之敵忍了十九年……”
“小弟,這就是孔子誅少正卯的典故。我知道你肯定通曉這個典故,但是我仍舊把這個典故說一遍給你聽。你是個很聰明的人,應該能明白大哥的意思。”
顧天涯輕輕點頭,道:“我明白,大哥這還是在勸阻我。當年的孔丘能忍十九年,一旦抓住機會立馬毫不猶豫的誅殺學派之敵。如果我建立學院重現百家學派,想必當今天下所有的儒門都會變成當年的孔丘……不,他們比不上孔丘。孔聖人的一生僅有這一件錯事,其它任何時候都是一個堪稱聖賢的人。但是當今天下這些讀書人,他們,他們……”
李建成直接幫他說出了下面的話,語帶肅重的道:“他們繼承的只有孔子的狠。”
顧天涯再次點頭,輕聲道:“是,他們隻繼承了狠。”
李建成看他一眼,忽然語帶深意又道:“孔丘誅殺少正卯,現在在史書之中已經快要看不到了。小弟,你應該明白這是為什麽……”
顧天涯仰頭望天,長長吐出一口氣息道:“殺完了人,還要洗白。如今天下盡是儒門,所以史書也就掌握在儒門之手。以前的時候,史家堅持本心,所以哪怕孔子誅殺少正卯的事情不夠光彩,但是以前的史家們還是把它記錄下來。但是自打司馬遷死了以後,史家已經開始失去本心,他們受不了儒門聖賢的任何汙點,所以就開始試著刪減史書之中的史實。”
李建成也仰頭望天,喃喃道:“也許再過幾百年之後,這件事再也沒人知道了。哪怕後人再怎麽愛學,可他無法從史書之中得到真正的東西。孔子誅殺少正卯這件事,也許在後人那裡就會變成一宗無法確定的懸案。”
顧天涯突然看向李建成,語氣有些激動的叫道:“大哥,真會變成你說的那樣。一千年之後,這件事真的變成了史學之中的懸案。”
李建成怔了一怔,目光若有所思的看向顧天涯,忽然道:“民間神話傳說之中,地府有一面三生三世鏡,而在天庭之中,則有一面可以照破古今的昆侖鏡。小弟你方才用那麽激動的語氣,顯然是很確定一千年以後真會出現你所說的那種情況。
那麽,是你的謫仙父親看過昆侖鏡嗎?他通過昆侖鏡看到了一千年後的事,所以才會教導給你一千年後的事,對不對?”顧天涯也是一怔,隨即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是!”
李建成似乎並不想深入這個話題,僅是微微一笑道:“原來後人活的這麽可憐,他們連知道真相的權利都沒了。”
顧天涯張口欲言又止,好半天后才輕輕的道:“歷史是個小姑娘,掌權者可以把她打扮的漂漂亮亮。儒門雖然不是盡掌天下之權,可是他們掌握著全天下的筆……”
他說到這裡停了一停,似是踟躇著要不要繼續往下說,足足踟躇良久,終於才下定決心,肅重道:“大哥,這也正是我想開設學院的原因之一。歷史不該掌握在某些人手裡,而應該掌握在所有人的手裡。如何掌握在所有人手裡呢?就是通過書院讓全天下人開智。每個人,都讀書,每個人,都有記載的權利。當人人都能告知後人真實歷史的時候,那些人再想修改史書只是一個笑話……”
這次李建成沒有開聲,像是在思考顧天涯的說法,直到好半天之後,這位大唐隱太子才歎了口氣,道:“小弟,你會很累很累的。”
顧天涯鄭重點頭,道:“我知道。”
他本以為李建成又會發火勸他,哪知李建成的語氣竟然柔和起來,突然鼓勵他道:“但是小弟你若是能夠做成這件事,你就會立地封聖成為一代聖賢。縱算是千百年之後,後人也要感激你的付出……”
顧天涯微微一怔,有些不解的看著李建成,忽然他什麽都明白了,輕聲問道:“但是,大哥不支持我現在去做,對嗎?”
李建成肅穆點頭,一臉森寒的道:“除非我死了,否則不點頭。”
顧天涯陡然抱拳,然後恭敬行禮,道:“大哥,我聽你的。”
李建成如釋重負。
……
這時天色已經很晚了,呼嘯的寒風宛如鬼哭,顧天涯忽然朝著不遠處輕喝一聲,道:“馬三保,你陪著大哥先回家。天這麽冷,大哥的身子骨畢竟不硬朗。”
馬三保其實一直待在不遠處,只不過因為顧天涯和李建成在爭吵所以一直沒過來,這時聽到顧天涯的呼喚,馬三保方才急急奔跑跟前。
這漢子拱一拱手,恭敬道:“殿下,咱回吧。”
李建成微微有些發怔,下意識看向顧天涯,皺眉問道:“你讓他陪著我回去,你難道不跟著一起回嗎?”
顧天涯轉頭看向遠處的風雪,臉上現出一抹難以名狀的異常,輕輕道:“我還有一個地方要去看看。”
李建成又是微微一怔,隨即腦海中就想明白一切,脫口而出道:“漢奴?”
說完才猛然收口,緊跟著換個詞匯道:“你要去看的是那些可憐的漢家姐妹們……”
顧天涯轉身大踏步而行,身影很快消失在漫天大雪之中,遠遠的,傳來他一聲回答,道:“我有一個幼年姐姐,今晚過年要去看看。”
聲音很快被呼嘯的寒風吹散。
這時馬三保才小聲開口,對李建成道:“家主對那位姐姐很歉疚,經常會不自禁的提出來,然後,整個人就會陷入沉默。所以殿下您就別跟著去了吧,讓家主他自己去和那位姐姐說一會話。”
哪知李建成緩緩搖頭,歎口氣道:“他不是因為那一位姐姐才情緒低落,他是因為那些漢家女子們才情緒低落。但他擔心我被寒風凍著,所以不願意讓我再跟著挨冷受凍走一趟,他找了去見姐姐的這個借口,實則他是去探視那一群被他視作姐妹的人。”
馬三保怔了一怔,好半天后才恭敬出聲道:“唯有您才懂得我家家主的心,因為您和我家家主是一般胸懷的人。”
李建成擺了擺手,道:“走吧,回家。既然他擔心我會被寒風給凍著,那我這個做大哥的就不能讓他再擔心。他讓我回家,我就回家。我們回家之後等他,等他回來之後一起吃頓年夜飯……”
馬三保再次恭聲道:“風雪太大,道路難行,您踏腳得時候慢著點,實在不行我背負著您走。 ”
李建成呵呵一笑,搖頭拒絕道:“我還沒到老態龍鍾的那一天。”
馬三保不再說話,陪著這位敦厚長者的隱太子往回而行。
……
此時顧天涯頂風冒雪,漸漸走到了又一處接收大營。
這座接收大營和先前的百姓接收大營不同,這裡赫然竟是有著披甲持刃的兵卒在守衛。
哪怕天寒地凍,哪怕北風如刀,但是那些戰士卻來回巡視,一聽到動靜立馬出聲嚴厲高喝。
“何人?速速駐足。此地乃是漢女大營,吾家大帥頒布嚴令不準攪擾,你若是偶然迷途來此,還請速速離開,若是別懷心思,休怪吾等殺之。”
厲喝之聲很森然,並且很快就有士卒衝了過來。
直到他們衝到跟前,方才發現乃是顧天涯,幾個士卒明顯一愣,下意識的道:“天氣這般寒冷,您怎麽突然過來。”
顧天涯吐出一口熱氣,道:“我來看看我的姐姐們……”
士卒們連忙讓開道路,默默行禮但卻並不跟隨。
然而他們雖然讓開了道路,但是顧天涯卻像是陷入遲疑,足足良久之後,方才一聲歎息,然後,他才滿臉苦澀的抬腳朝著那些簡易房屋走去。
這座漢女大營他一直不願意過來。
因為,每次過來之後他的心裡都很難受。
……
……第2更到,今天又是兩個超大章節,山水被催的勤奮了,謝謝大家的訂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