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標賣首。
這便是傳說中的“插標賣首”。
活生生的人,被販賣,還要再加上其價如草芥的標示。
以前在書中讀到時還不覺得什麽,可當這一幕就這麽活生生出現在自己眼前時,南壽的心裡,還是被狠狠震撼到了。
...自己之前對於這個世界的認識...是否...
一個婆子正在嘖嘖的感歎,聽到有人問起,便頭也不轉的開始絮叨:
“什麽情況?...賣身葬父哦...也是作孽的,父子兩個剛剛逃荒到這邊,爹就犯瘟病了,連兩天都沒熬過去哦...現在小的麽想把自己賣掉,給他老子換口棺材...”
“就是為~”旁邊馬上有婆子接上:“可像他這樣的誰又敢買呢...剛是半大小子吃窮老子的年紀,自己身上也不曉得有沒有帶瘟...嘖嘖,還是個啞巴子~~”
南壽瞳孔震了震...
逃荒~
在他原本的那個時空裡,很多在城市裡長大的孩子,甚至在郊區長大的大部分,都對這名詞很是陌生了。
可南壽卻知道這兩個字的分量。
因為他,就曾親眼見過。
他甚至一度懷疑,在華國,之所以大家那麽愛吃,那麽容易打造吃貨人設,多少是因為忍饑挨餓的基因還存在於血脈中,並未離去太遠。
或者說,真的很近。
由於父母在醫院工作的緣故,小時候沒多少時間照顧他。所以小南壽以前倒有近半的童年,是在外婆家渡過的。
外婆家在市郊的村子裡,民風淳樸。
那一年,小南壽四歲或者五歲,正是開始記事情的時候。
外婆家所在的村口,便來了逃荒的人。
是個用帕子包頭的老太太,背著個藍布包裹。
她一手拿著個缺了蓋子的搪瓷茶缸,一手牽著個六七歲的扎辮子小丫頭,應該是祖孫倆吧,倆人就慢慢的從村口那邊走過來,走得很慢。
南壽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其實時間已經過去很多年了,但那年、那天,所發生的事情,卻總是能清晰的回想起來。
清晰到那老太太滿臉的皺紋,和小丫頭的大眼睛,以及她的半截鼻涕。
倆人也不像是討飯,走到人家開著的門口了,就站在門檻外面,老太太笑著說兩句話語,然後小丫頭衝門裡鞠躬。
她們不要錢,就說如果鍋裡有冷飯,希望能給一口。
那年月,其實大家都還剛剛能填飽肚子,家裡都是看人煮米的,哪裡能有剩飯?更別說冰箱了。
所以連問了兩三家,都是失望。
可老太太也沒氣餒,每回都是自己笑笑的再給人鞠個躬,才繼續牽著丫頭往前走。
然後就走到了外婆家門口。
小南壽當時正坐在門檻上玩洋片,見人走近了,就朝屋裡喊外婆。
外婆聞聲出來。
大致問了兩句,就趕緊給人舀水喝。
灶台上的大鍋裡,有一層鍋巴,原本是留給小南壽當零嘴的,就被外婆全部鏟了出來,用開水泡開。
又從碗櫥裡翻出蘿卜乾和幾塊炒菜才舍得用的豬油渣,一並泡在裡面。
裝了滿滿兩大法碗,讓那祖孫趁熱吃。
老太太認真道謝之後,喝了幾口。那丫頭吃了小半碗也就不吃了,兩人把剩下的都倒進那隻茶缸子裡。
然後,祖孫又一起鞠躬,繼續牽著手向村尾慢慢走。
小丫頭還回頭看了小南壽,
和他那幾張花花綠綠的洋片。 外婆說,那,就是逃荒。
這事情南壽一直記得清楚,所以長大了些,也有再細問過外婆。
外婆說,逃荒有逃荒的規矩。
雖然受災的鄉村成群往外走,但走到了個新地方,會自然散開。
因為知道都不容易,就算是到好些的地方了,也沒有人家能一下喂飽那麽多張嘴。
一般走到一個村子,便會有兩三組人進來討點吃的,村口一組,村尾一組。
大家等天色晚下來時再匯合,有多要到食物的,會分給沒收獲的。
當時南壽還讚歎她們聰明。
可等年紀又再長些,再想起來時,心裡卻會一陣酸又一陣暖。
酸,是因為不敢想,不敢想要經歷多少的苦難,才能凝集成那樣的智慧和規矩。
暖,是因為感歎,很多人都會讚歎數千年偉大文明的輝煌,可他卻更珍惜在那些苦難歲月裡,人們彼此之間的那種信任和相互扶持。
而敢於逃出來,是因為相信國人的人性,不論天南海北,只要鍋裡有,就肯定會有人願意分出幾口...肯定會有那樣的人。
所以,南壽一直很感激外婆,雖然她是個隻上過掃盲班的老太太,會講的故事也翻來覆去只有野人婆婆那麽幾個嚇唬小孩子的。
但也是她,在最早最早的時候,就親身示范給自家孩子,什麽叫人,什麽叫文化。
這文化,不但屬於給與和分享的人,出來逃荒的那些也一樣。
他們逃避的只是荒年, 並不是勞作。
只要等到快開春的時節了,他們又會從四面八方重新往故鄉遷徙,去土地裡播種他們新一年的希望。
也許加上這無數不會出現在史書裡的臉孔,才是真正完整的五千年。
。。。。。。。
南大少爺望著那枚草標,失神好一會兒,終於還是動了。
他往前擠了擠,抬手就將它拔下來,緊攥在手心裡:
“貴叔~”
“是,少爺~”
“麻煩將這事情安排一下吧,別草率了...還有這孩子...以後,就是咱們府裡的人了~”
“...明白了少爺~”
貴叔轉身吩咐了幾句,便有名護院快步跑開,去張羅板車那些。
周圍的人這時才轉頭看南壽,嗡嗡議論。更有認出貴叔模樣的輕呼出聲。
跪著的孩子也慢慢抬起頭。
南壽蹲下,朝他笑出一口白牙:“她們說你是啞巴子,那還能聽到我說話麽?”
孩子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有種很茫然的清冷。
但似乎也是感受到了南壽笑容裡的溫度,他看了看草席,又看住南壽,微不可查的點了點頭。
南壽也在細看他。
雖然臉上滿是髒汙,但依然能看出個筆挺鼻子的輪廓來,還有薄薄的嘴唇。
眼型是秀氣的偏細長,但就是眼距似乎較常人稍寬些。
看起來有點...呆?
南壽樂了,長身而起,又朝小啞巴伸出大手:
“那,咱們這就走吧,跟少爺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