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年關
儒家時常說齊家治國平天下,又說要兩袖清風、奉公守法,這句話在沈傲看來,卻是最矛盾諷刺的事,齊家該怎麽齊?做了官賺不來錢,家人嗷嗷待哺,這也叫齊家?可是要做到兩袖清風,卻更難,兩袖清風就意味著沒錢,沒錢還齊個屁家;所以說來說去,唐嚴唐大人,他佩服,卻不認同與其去做海瑞,不如做個張居正,這才是士林的典范。
看著眼前這個這心高氣傲的才女,沈傲微微一笑,在這個時代,他所見的女子性格各異,心氣兒高的不是沒有,可是志向似這位茉兒小姐這樣的,卻是一個都不曾見。
在這個時代,女子無才便是德,女人做些詩詞調劑倒沒什麽說的,可是卻愛好經義章,就有點兒怪異了。
也難怪這唐才女生出惆悵感慨,像她這樣的人,其實是最痛苦的,自憐其才,卻是一輩子都不能像男人一樣施展才學,所面對的,只有青閣梳台,誰又是知音?
想了想,沈傲道:“茉兒小姐方才那句話卻是錯了。”
茉兒回過神,俏臉上還殘留著些許惆悵,低聲問道:“請沈公子示下,茉兒哪裡錯了?”她語帶溫柔,卻又含著一絲剛硬。
沈傲徐徐道:“我要問,茉兒小姐破題、承題,熟讀四書五經,背誦詩經史綱,為的是什麽?”
這一問,倒是令茉兒語塞,眼眸閃出些許疑惑,為的是什麽?這句話問的好
沈傲看著茉兒的反應,心已是了然,臉上卻是帶著隨和的笑容問道:“茉兒小姐莫非是想學令尊,金榜題名,登上那天子堂嗎?”
茉兒聽罷,懊惱地挑起了俏眉,眼閃過幾分不甘,咬了咬唇,道:“為什麽女子就不能如此,這才是茉兒最大惑不解的地方。若是茉兒去應科舉,就是金榜題名也不是難事”
沈傲繼續笑道:“那麽金榜題名之後,茉兒姑娘又要做什麽?”
茉兒一時又愣住了,心又升起了疑惑,金榜題名之後的事?她哪裡想過?又是語塞了。
不等茉兒答話,沈傲歎氣道:“你看看令尊,也是金榜題名,卻又如何?”
這一句話說得唐嚴老臉一紅,咳嗽一聲,帶著些尷尬地道:“沈傲……”
“啊……”沈傲一時無語,居然只顧著和唐小姐說話,卻是疏忽了唐大人,咳咳,連忙笑呵呵地道:“唐大人桃李滿天下嘛,學生絕沒有拿唐大人做反面教材的意思。”
反面教材這四個字,唐嚴聽不懂,不過見沈傲認錯,也隻好裝聾作啞就此揭過了。
沈傲繼續對茉兒道:“所以說,讀書,並非只是為了科舉,更不是要拿出去顯耀,讀了理,就已經很知足了,卻為什麽一定要學以致用呢?真是走上了仕途,無非有兩條走,一條是像令尊這樣,兩袖清風,這倒也罷了。可是另一條路卻是更加艱難,你要學會在強權下低頭,要學會怎麽去做虧心事,去學會阿諛、逢迎,難道這也是茉兒小姐心隱隱期盼的嗎?”
沈傲的這一番話,說有道理卻也有那麽一點點,更多的卻是胡攪蠻纏,讓唐嚴驟然無語,這家夥,很有當著和尚罵禿驢的嫌疑啊
就這一會裡,茉兒在心深深地思索了一番,卻是頗有感觸,微微一福道:“謝公子指教,公子說得不錯,讀書便是讀書,只是茉兒想問,公子的志向是什麽呢?”
被茉兒一問,沈傲老臉通紅,這茉兒好奸詐啊,讀書讀多了,滿肚子都是壞水,方才自己教訓她讀書是為了明志,現在她反詰自己,自己若是答是為了明志,她下一句一定是既然是明志將來是不是不參加科舉了,可若是自己回答說是為了做官,那等於是自己方才說的全部是廢話,自己一心要去做官,卻是大義凜然地教別人去明志,這個……這個……
若這是一個坑,那就是自己給自己挖的
若換了別人,早就鑽進地縫了;沈傲卻偏偏理直氣壯地道:“在下讀書,為的自然是做官。”
茉兒眼眸閃過一絲狡黠:“噢?公子方才不是說讀書是為了明志嗎?”
沈傲歎氣:“我和你不同,你看,你將來有父母養著,等出了閣,還有丈夫照料,只需操持家務,這輩子就無憂無慮了。可是在下將來要娶妻生子,要維持一個家的生計,單憑讀書,能讀出這麽多錢來養家活口嗎?我是想明志而不可得,隻好落入俗套去做官了,其實這個官,你當我想做嗎?我也不想做啊,可是形勢所迫,總不能教我將來的妻子和兒女,一道兒都去吃西北風吧?所以在下十分羨慕茉兒姑娘,茉兒有這樣的條件能夠靜下心來好好讀書,可是在下,卻不得不貪戀這俗物,將這書本當作敲門磚頭,去做墊腳石。”
茉兒聽到沈傲左一口妻子,右一口兒女,俏臉兒一紅,微不可聞地哼了一聲,頗為沈傲這種滿口大道理,肚子卻滿是男盜女娼不恥,呢喃道:“似公子這樣說,倒是你寧願有個女兒身了?”
沈傲正色道:“男兒、女兒生而平等,只是分工不同罷了,各有各的苦楚,又何必要羨慕人家呢”
茉兒微微一笑,隻覺得沈傲的話看上去漏洞百出,可是一時也尋不到破綻,抿抿嘴道:“沈公子一席話,令奴茅塞頓開,下次再討教吧。”
說著,茉兒也不等其他人回應,便旋身回轉,移步向布簾兒走去,掀開布簾,將她那倩影遮在了布簾之後。
“哎……”唐嚴歎了一口氣:“老夫這個女兒……”接著,警惕地向布簾瞅了瞅,謹慎地不再說了,似是怕被人聽見:“來,喝酒,喝酒吧。”
幾杯酒下肚,沈傲咂嘴道:“大人,時候不早了,我和表弟也該告辭了,年關將至,祝大人福泰安康。”沈傲也不知這年頭有沒有拜年之說,不過說些吉利話總是不會錯的。
周恆也隨著站起來,這一坐,已有半個時辰,被晾到一邊的滋味不好受,卻也不好說什麽,便也道:“大人,學生走了。”
唐嚴要挽留,沈傲道:“待會兒還要去諸位博士家拜訪。”
唐嚴聽了這話,便將二人送出去,一面道:“這是該當的,總是留你們不住,有空暇就來坐坐,老夫在家裡也是無所事事。”
走到了院落,唐嚴低聲苦笑道:“沈傲啊,老夫這個女兒若是說錯了什麽話,你莫要見怪。”
沈傲回以一笑,正色道:“唐小姐人很好啊,既美麗又有才情,能和她多說幾句話,沈傲已是知足了,哪裡還敢見怪;這樣的奇女子,只怕天下也找不到第二個來。”
唐嚴唏噓道:“可惜是個女兒身啊讀再多的書又有個什麽用?她年紀已是不小了,保媒的也踏破了門檻,可是……哎,她的心氣兒高,尋常的男子瞧不上,早知道這樣,就不該教她讀書了,還是古話說得好,女子無才便是德,老夫真是糊塗了。”
沈傲無語,不過這個時代一個這樣的女子,卻是另類;他終於明白女子無才便是德的道理了,女兒家書讀得多了,自然而然的,志氣也高了,尋常的男子又哪裡放在眼裡,就算她肯,人家將她娶了去,學問比丈夫還高,這做丈夫的,難免吃不消。
看來女人有時候還是笨點好,幾個男人站在雪堆裡唏噓一番,大感慨。
唐嚴苦笑道:“哎,茉兒年齡已快雙十了,再不尋一門親事,這一耽誤下去,還有誰敢娶?老夫現如今就擔心兩件事,一件是國子監,一件就是茉兒。”
雙十?二十歲不到,這也算老姑娘?唐大人,你有沒有考慮過本公子?
沈傲心裡出呐喊,臉上差點兒要冷峻不禁了,卻是很認真地道:“茉兒小姐如此聰慧,一定會尋一門好親事的。”
與唐嚴告別,隨即又去了秦博士等諸位博士家裡拜謁,這一通串門下來,回到周府時已是夜半三更,三人穿著的蓑衣堆了厚厚的積雪,抖一下,便撲簌簌的落下雪片來,一個夜晚,總算在疲乏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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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四年的最後一個寒冬日,霧氣騰騰,整個周府已是忙活起來,張貼彩燈、分放蔬果,最忙的只怕就屬劉了,今日是劉升任內府主事的第一個年關,自然要賣力一些,指東喝西的一陣忙亂,竟是差點兒忘了給小姐、表少爺送早點兒了,拍拍額頭,大叫該死,表少爺倒也罷了,他的性子好,這種小事自是不會和人計較的,可是小姐的性子,劉卻拿捏不準,連忙叫人送了去,自己親自帶著糕點往沈傲的住處去。
這一來,卻是撲了個空,屋子裡似是沒人,反正叫了許久也見不到表少爺的身影,好好的年關,表少爺一大清早就出了門?恰好幾個丫頭路過,劉擺出主事的架子,負著手招他們過來,問:“誰見了表少爺?”
幾個丫頭自是不怕這主事的,有幾個還是伺候夫人、小姐的,地位自是不同,便笑作一團道:“表少爺啊?方才我在後園裡見他采了幾朵臘梅花,急匆匆地走了,對了,那大塊頭也跟著去了。”
“大塊頭?”劉滿是疑惑:“什麽大塊頭?”
“自是那個遊手好閑的虞侯,哼,成日就知道調戲咱們這些做丫頭的,還說要讓我們瞧他的寶貝……”幾個丫頭俏臉通紅,忍不住啐了一口。
劉無語,隻好道:“你們去吧。”心裡不由地在想著:這表少爺還沒吃早點呢,哎,年輕人就是這樣,真是教人操心。
沈傲騎著馬,迎著風雪卻是大清早趕到了蒔花館,望著這蒔花館連片的建築,想到自己已有一半的股份,心大是暢快,不過今天,他卻不是為了這個來的。
將馬兒栓在道旁的枯樹下,鄧龍也跟過來,笑呵呵地道:“沈公子,到了年關你也不消停,這會不會有點不好啊,要不,我們換個時候再來吧?”
蒔花館今日閉了門,沈傲敲了敲,裡頭有人心不在焉地道:“去,去,去,今日不做生意。”
服務態度太惡劣了,沈傲抹了臉上的一把霧水,滴滴答答的一絲絲冰涼沿著臉頰劃下來,朝著那二樓的勾欄吼:“蓁蓁,蓁蓁在不在?”
“哇,沈公子果然與眾不同,連逛蒔花館都和別人不一樣。”鄧龍心裡感歎,連忙不由自主地離他遠一點,省得毀了自己的一世英名。
那二樓的勾欄裡探出一個個頭來,卻都是慵懶的美人,有人呵斥道:“大清早的還教不教本小姐睡覺了?喂喂,是誰在叫?富榮,去把人趕走。”
還有人卻是竊竊地笑:“小哥,你找歡歡還是葉兒?奴家叫樞樞,你叫一聲樞樞姐姐,我便叫富榮去給你開門。”
沈傲無語,被人調戲了,本公子是不是該臉紅一下裝一裝純潔?哎,還是算了
笑吟吟地對著那美人兒道:“樞樞姐姐……”
樞樞原只是和沈傲調笑, 見他真的叫了,還叫得這樣甜絲絲的,頓時笑得花枝招展:“哪裡來的公子,臉皮真厚,好罷,我叫人給你開門。”
不多時,那蒔花館深紅的大門悄悄開了一條縫隙,一個老漢露出眼睛往外瞄了瞄,虎著臉道:“公子,今日蒔花館的姑娘是不見客的,就是往日,她們若是沒有興致,也不見得見你。”
沈傲呵呵笑道:“我又不是客,我是你們的新東家,呀,楊公公沒有和你們說嗎?”
那老漢一時愕然,隨即反應過來問道:“你便是沈傲沈公子?”
沈傲咳嗽一聲,道:“一般別人都叫我沈大才子的,不過嘛,算了,我不計較,快讓我進去,蓁蓁小姐在不在?”
這老漢眼眸兒一亮,笑嘻嘻的道:“在,在……原來是沈公子,為何不早點說,楊公公前幾日來過,特意提起過你,快,外頭天冷,進來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