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差行轅設在瑞祥客棧,這客棧裡外三層,佔地不小,門臉兒也闊綽,這邊先和客棧的掌櫃談妥了,隨即直接入住進去,門口立即安排了幾十個校尉放哨,就是店裡的小二出去采買,也得驗明正身。
店家一開始還以為來了大生意,後來聽說是欽差行轅,真真是嚇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這裡是泉州,是泉州啊,招待這位欽差,到時候肯定是有人要來找麻煩的,坊間早就流傳了,說是欽差這一趟就是來收拾泉州的,能收拾倒也罷了,可要是收拾不了,到時候保準他這店家要被人收拾了。
店主膽戰心驚地躲在後頭不敢出來招待,好在也沒人吩咐他過去,一夜過去,便看到客棧外頭熱鬧得很,原來是市舶司的張公公帶著隨從來拜謁了,只是被門口的校尉擋了駕,這些校尉也凶得很,面無表情地隻說欽差大人旅途勞頓,誰也不見。
跟在張公公後頭的人也火了,有人囉嗦了一句:“我家張公公乃是市舶司督造,何等尊貴,便是欽差又如何……”
他話說到一半,門口的校尉突然眸光一閃,隨即按住刀柄,等他繼續說:“這裡是泉州的地界,不見咱們張公公,只怕欽差大人在這裡寸步難行。”校尉們已整齊劃一地抽出半截刀來。
陽光照耀,半截刀身在陽光下閃閃生輝,寒光陣陣;為的一個校尉一字一句地道:“欽差大人有令,無關人等,誰敢踏入客棧一步,殺無赦!”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張公公的臉色已經很難看了,後頭的隨從還想說幾句場面話,張公公對後頭的人打了個眼色,接著朝這些校尉冷笑一聲道:“不見就不見,雜家既然討了沒趣,那就走吧。”
鑽回軟轎,從轎中吩咐道:“去崔家。”
客棧的店家看到那張公公的臉色,真真是有苦說不出,欽差是欽差,張公公當然不敢動他,可是給了那張公公一個閉門羹,難保往後要來找麻煩。他心裡已經有了打算,等欽差走了,自家也得盡快把店鋪盤出去,回鄉下置塊地保個平安算了。
張公公被人擋了駕,直往崔家而去,這崔家乃是泉州第一豪族,宅邸巍峨,佔地極大,從外看去,櫛比鱗次的屋脊連綿看不到盡頭。
門房見了張公公,從來是不攔的,只是行了個禮,低聲道:“我家老爺在載德堂喝茶。”
張公公頜點頭,進了門房,腳踏青石板鋪就的路面,穿堂過巷到了一處偏僻的廳房,徑直進去,才現裡頭已經坐了不少人了。在座的都是泉州有數的官商,見了張公公來,紛紛站起來,少不得抱拳行個禮。
張公公對這些人卻是一絲都不敢怠慢,隨便一個人的身後或許就站著一個國戚重臣,連忙笑吟吟地回了禮,才是撿了個位置坐下:“崔先生,雜家剛去了那客棧一趟,結果給擋了駕回來,這姓沈的實在太不識抬舉,擺這麽大的架子明擺著就是給咱們看的。事到如今,既然沒有回旋的余地,也就不必再客氣了。”
崔簡坐在位,坐在下位置的是他的侄子崔炎,這崔炎是年輕人,又是尚書郎的兒子,天下還真沒幾個人被他放在眼裡的,狠狠地道:“到了這個田地,這樣也好,不必有什麽顧及,既然是這樣,那就要及動起來,姓沈的多在泉州呆一天,家父在京城就一天不安穩。”
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有摩拳擦掌的,有臉露畏色的,各有不同,都看著崔簡這邊,崔簡慢吞吞地喝了口茶,咳嗽一下清清嗓子道:“本來呢,我們只是做些買賣養家糊口,和那姓沈的井水不犯河水,也沒什麽深仇大恨,大家能相安無事,那是再好不過的事。這姓沈的文能一舉中的,武能剿滅天一教,寫得一手好字,更畫得一幅好畫,說起來鄙人也是愛畫之人,見了他的畫,才知道世上有這樣的妙手,便是吳道玄再生,只怕也和他半斤八兩。”
他慢吞吞地說著,仿佛是在嘮叨家常,讓人聽了一頭霧水:“不說別的,就說生意上的事,他的書畫轉賣到倭島去,轉手就能賣上十倍百倍的價錢,前次我在汴京托人,就收了他三幅畫,轉手到倭島,足足賺了四萬多貫,這樣的才子,聽了都讓人眼熱,鄙人也極想和他結交一下,就是為他穿靴磨墨,那也值了。”
接著,他狠狠地一拍桌案,語氣突然變得無比嚴厲起來:“可是這汪洋大海就是咱們的命根子,是咱們的身家前程,是咱們子子孫孫的飯碗。現在那姓沈的把咱們的飯碗砸了,我還能坐視?還能冷眼旁觀嗎?”
他這一句話說到了許多人的心坎裡,沒了這條跡的財路,他們後頭的國戚大臣們拿什麽去朝廷裡打點,他們的衣食從哪裡來?眾人七嘴八舌地道:“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姓沈的不讓我們活,我們也不讓他活。”
“殺!怕個什麽,反正讓他恣意胡為也是死,要死,也先送他一程。”
“沒什麽好說的,到了現在這樣的地步,不是一路死就是他獨活,我鄭家滿打滿算三百來口人,難道讓他來養?拚一下或許還有活路。”
崔簡捋須笑了笑,壓壓手,將聲音壓下去,才繼續道:“欽差是什麽人?欽差代表的是天子,是奉天巡守,殺一個欽差若說一點都不害怕那是假的。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怕,怕得很!”他用手撐著站起來,目視著眾人:“可是我更怕的不是闖下這滔天大禍,怕的是我崔家的家業徹底被人葬送掉,既然如此……”他推下桌上的茶盞,茶盞砰地一聲落地,濺射出無數碎片,他才慢吞吞地道:“那就讓他去死吧!”
崔簡的聲音既激動,又有一種刻意壓製的嘶啞,他在廳中踱步,這個時候語變得極快:“立即知會海壇山那邊,事不宜遲,再晚就可能會透出消息出去,明夜就動手,戲要演足,一定要裝出一副海賊襲港的樣子,我崔家在碼頭的幾個貨棧,故意放些貨物過去,告訴他們,讓他們搶一下,要讓整個泉州都知道,我崔家也是海賊襲港的受害者。還有……這件事還要知會一下胡海胡大人,張公公,這個就要勞煩你一趟。還有,大家回去之後要若無其事,我今日把話放在這裡,若是誰心疼碼頭處貨棧裡的貨物,連夜去轉移貨物,便是和我崔家為敵,到時候治你一個勾結海賊的罪。”
眾人紛紛道:“不敢,崔兄放心,我等又不是不曉事的人,今天把貨挪走,這不是告訴別人,自個兒事先知道海賊要來襲港嗎?”
崔簡頜點頭道:“就是這個意思,咱們能不能保全,最緊要的就是不要露出破綻,那姓沈的簡在帝心,這聖眷是恆古未有,事情敗露,只怕下一刻就是禁軍出動圍剿泉州了,到時候就是雞犬不留。”
張公公打了個冷戰,他其實早預料到會有那樣的後果,只是這個時候經崔簡說出來,卻也覺得有點兒後怕,忍不住道:“誰要是把事兒玩砸了,禁軍不來圍剿,雜家也先殺了他。”
眾人當然不敢說什麽,也知道事情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已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整個泉州,仍舊是熙熙攘攘,海商、番商來往不斷,那碼頭處堆積的貨物將貨棧堆的滿滿的,腳夫來往在棧橋上裝卸貨物,更遠處,便是波光粼粼的大海,一艘艘商船停泊在海面上,各色帆布一葉葉的看不到盡頭。
幾個穿著常服的校尉手裡拿著紙筆,在碼頭各處開始繪圖,測繪是校尉的基本功,雖說這時候測繪出來的圖紙並不準確,可是畫出來也不離十了。他們畫起來很認真,詳詳盡盡,有時候還要拿出木尺來計算一下,標上大致的數據。
只是他們不知道,在他們的身後,早就有人盯梢,都是一些穿著青衫腳夫打扮的漢子,在那遠處的望遠樓,一個文士打算的中年正坐著喝茶,他有一撇漂亮的山羊胡子,臉色有點兒蒼白,有點兒弱不禁風,不知道的,還當是個書生。坐了一會,有個青衫漢子匆匆過來:“趙主事……”
“查清楚了嗎?”
“大致也差不多了,只知道那些人從那客棧出來,便分散到各碼頭寫些什麽,弟兄們想過去看看,也看不清,好像寫的不是字,小人在大食商人那裡倒是看過這種標記,猜得不錯的話,這些人或許是在記錄貨物的吞吐。”
這趙主事輕輕地將手掌放在桌案上,道:“是了,姓沈的要查稅,當然要記清這個,這個時候先把大致的帳目記下,到時候肯定是要借這個難的。”他淡淡一笑道:“由著他們去記吧,不要理會,也不要阻攔,叫個人回府去給老爺回個話,交代一下就成了。”
青衫的漢子領了命,拱手就走;這趙主事仍舊喝茶,目光眺望著遠處的點點白帆,忍不住喃喃道:“這樣的泉州多好,姓沈的太不識相了,到時候少不得要折騰一下,可惜,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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