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了，江東城的夜非常靜。黎俠回到家中，洗了個澡，然後，拿出小藥箱，坐到床上，開始抹藥。腿上破了一大塊皮，但表皮傷，無大礙。她處理好了傷口，躺下來，閉上眼睛。她想到膠卷已經順利地交到了上海接頭人的手中，並向他匯報了這裡的情況，感到松了一口氣。

　　但是，余珊那絕望的求救聲不斷地又在耳邊回響，眼前不斷地出現她那驚恐萬狀的神色，黎俠甚至都不敢再閉著眼睛，黑暗中那火舌就像在眼前，快要讓自己窒息。一種更強烈的指責和否定佔據黎俠的內心。

　　余珊，你現在在哪裡?黎俠感到自己太無能，甚至有一種罪惡感。余珊那麽美麗、可愛、大方的女孩，是自己放棄了她，仿佛就像是自己毀滅了她。

　　這種罪惡感太沉重，黎俠幾乎無法面對。她拿起枕頭，拚命地捶打著受傷的腿，覺得這樣懲罰自己，會好受一點。

　　黎俠眼前一幕幕場景都是余珊對自己的好。克裡斯丁咖啡館;那次被警察圍困在家中;礦難事件中她奮不顧身救自己;就在白天的車上，她還把一半橘子喂到自己嘴裡。

　　黎俠哭了，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劈裡啪啦的落下，無法自己。愧疚感、無力感、罪惡感交織襲來，像火舌吞噬著她的心。

　　第二天醒來，黎俠身心疲憊，無法安靜下來。她勉強走到街上的公用電話亭，向館長請了兩天假。她又撥通了警所王長久的電話;“長久嗎?我是黎俠，我已經回到家裡，我只是一點小傷，沒事。余珊呢?她怎麽樣了?在醫院搶救?在哪家醫院?你現在就過去?好的。我馬上到。”

　　黎俠出了電話亭，“黃包車！”一輛黃包車停在黎俠面前。“去匯仁醫院。快點！”

　　“好嘞！坐好了！”

　　到了醫院門口，黎俠下了黃包車，付了錢。朝醫院裡一瘸一瘸地盡可能快步走。進了醫院住院部，她碰到王長久也剛到，急切地問:“在哪裡?”

　　“我們一起去。現在還在昏迷中。”

　　兩人來到燒傷科，徑直向重症室跑。到了門口，被護士攔住了。“你們不能進去。”

　　黎俠問:“余珊怎麽樣了?嚴重嗎?”

　　護士:“幸好她的身體大部分都被瓦礫埋著，兩個胳膊和頭部右前額有不同程度的燒傷，但最重要的是，她吸入了大量的有害氣體，再加上缺氧，對肺腑的傷害太大了，能不能熬過去，看她的造化了。”

　　王長久:“一定要救她。求你們一定要救她。”

　　護士:“我們會盡力的。現在避免感染，誰都不能進。你們不用等在這裡。這要好幾天才能轉到普通病房呢。”

　　王長久歎了口氣，對黎俠說:“那我用警車先送你回去吧。過幾天能探視了，我通知你。”

　　黎俠在王長久的攙扶下離開了醫院。

　　半個多月過去了，黎俠一直惦記著余珊的傷情。她實在等不住了，又來到街上的電話亭。“喂。長久嗎?余珊轉到普通病房了嗎?我今天能過去看嘛?”

　　黎俠等了一會兒，“喂，喂，王長久，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許久，聽筒裡傳出王長久的聲音:“余珊現在情緒非常糟糕，不見任何人，不和任何人說話。她以前也受過傷，住過院，但都不是這樣的。這一次也不知怎麽了，尤其是我一提起你的名字，她就跟瘋了似的叫我閉嘴。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她像變了一個人。”黎俠聽著聽著，眼淚掉了下來，

哽咽起來。　　王長久:“喂喂，表姐?你怎麽了?在聽嗎?”黎俠再也不能控制自己，放下電話，雙手捂著臉，放聲大哭。

　　“砰砰”有人敲著電話亭的玻璃。黎俠抹掉眼淚，打開電話亭的門:“對不起。”

　　“你需要幫助嗎?”

　　“謝謝你。我沒事。”黎俠慢慢的在街上走。她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裡去。就這麽走著，走著，又來到了市政廣場上。她坐在那條她常坐的長條石凳上，從口袋裡拿出那塊寫著“方”字的臂膀帶，慢慢的撫摸著，又折疊起來。

　　“我可以坐這裡嗎?”一個聲音問道。黎俠把臂膀帶放進兜裡，往凳子邊上挪了挪，“坐吧！”

　　黎俠感覺這個聲音很熟悉，不禁轉過頭仔細打量了一下坐在旁邊的這個人。他坐得筆挺，雙手放在膝上，穿著米色西裝。

　　見黎俠打量著他，他轉過頭來，說:“今天天氣有點悶哈！”

　　黎俠發現他鼻子直挺挺的。“你…我好像見過你。”

　　“見過也不奇怪呀！我就住那邊。”他朝旅店的方向指了一下。“吃過晚飯我都會在這裡坐坐。我們肯定是來這裡的時候遇到過。”

　　黎俠用手在自己的嘴角點了一下:“不是，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見過一個人也是長著堅挺的鼻子。哦，我想起來了，你是不是曾經去過我們學校，我想想，那次是……做征兵宣傳。是你嗎?”

　　“你是什麽學校的?”

　　“江東大學。”

　　“江東大學，我是九月份的時候去過。我叫方正。認識一下。”說著他伸出手，黎俠怯生生的把手從衣服口袋拿出來，他伸過來拉住黎俠的手說:“很高興認識你。”

　　“我叫黎俠。在江東大學圖書館工作。”

　　方正抬頭看了看天:“秋城一夜江湖晚，風雨重陽菊自寒。”

　　黎俠驚了一下，一下站了起來:“尋源不可到，耿耿複如何。”看到方正示意她坐下，黎俠又馬上坐下來:“你是…..你是…….”激動地半晌說不出話來。

　　方正先開口了:“你交給組織的膠卷已經收到了，上級非常重視，決定在申報上曝光日軍製造礦難的真相。不日就能見報。另外，你反映的你們小組組長的問題，黨組織已經開展調查。在調查結果出來之前，你就直接和我聯系。”看到黎俠興奮的樣子，方正收斂了笑容:“但是，也有一個不好的消息，你們最近這次護送的第三批學生是從武漢那邊走的，但武漢辦事處到現在還沒有他們的消息。怕是出事了。組織上也正在積極通過各種渠道在查找。”

　　黎俠一臉愁容:“我還有一件事要向組織匯報。讓我尋找多多的任務。我沒有完成好。”

　　方正安慰道:“這件事組織上已經知道了。你也盡力了。現在多多和她媽媽一起關押在軍統監獄裡。”

　　“那邊你能找到關系嗎?”

　　“你不要急，我們會想辦法營救的。”

　　“你說，是不是上天真的很照顧我的。我最想念組織的時候，組織就出現了。”

　　“你可以這麽想。”說話間，天空飄起了雨絲。“喲，下雨了。”方正起身說:“我去給你拿把傘。過了馬路就是我住的地方。”

　　黎俠:“不用，不用。我叫個黃包車就回去了。”

　　方正:“那也好。路上小心！”

　　黎俠回頭，十分不舍:“再見！”這天晚上黎俠總算是睡了一個好覺。

　　余珊燒傷已有一月有余。黎俠抑製不住總想去看她。無論如何，哪怕是一眼。

　　黎俠在去余珊家的路上，往翠香園繞了一下，那裡的點心是余珊最愛吃的。買了點心，又買了些蘋果，黎俠來到余珊家。在院子門口，黎俠碰到了王長久出來倒垃圾。王長久看到黎俠，急忙跑過來:“表姐，您來了。”

　　黎俠:“我本該多來看看。可是又怕刺激到余珊。她現在怎麽樣了。”

　　王長久:“現在傷倒是無大礙了。只是她的心理狀況一直都不好。自從受傷後，就老是發怒，不洗臉不梳頭的，整天躺在床上。”

　　黎俠把手裡的東西遞給王長久:“我去看看。”

　　王長久無奈:“那你得要有心理準備。”

　　黎俠:“我知道。”說著進了屋，王長久跟在後面。

　　王長久見余珊還躺在床上，被子捂著臉，:“余珊，表姐給你買了你最喜歡吃的點心。起來吃點吧。”

　　余珊一動不動，並沒有理會。黎俠走到床邊，坐下來:“表妹，起來吃點吧！不吃東西身體要搞壞的。”說著，想要掀開被子。余珊一把抓緊被子，轉身朝裡面。

　　“你來幹什麽?你是怕我沒死嗎?可我就是命大，那麽大的火竟然沒把我燒死。我活下來了。你不高興嗎?”

　　“余珊，你說什麽呢?我不僅希望你活著，而且還要你活得很好，過得比任何時候都快樂。”

　　“你再不要那麽虛偽了。…我好還是不好，快樂還是痛苦，都……不再和你有一丁點兒的關系。”說著，咳嗽了起來，顯然余珊的肺部還沒有完全康復。

　　“我們的緣分已盡，就像…咳咳…那鮮花落地，你還能使她重回枝頭，再現春色嗎?咳咳咳…你要不要看看，一支殘花敗柳…咳咳…是怎樣的?我給你看。”說著突然一下扯下蒙在臉上的被子，轉過身來，露出手臂和前額瘢痕攣縮，燒傷創痕。前額傷痕雖然不大，但對愛美之人來說，那是萬萬不能接受的。黎俠心如刀絞，眼淚嘩地流下來。

　　黎俠內疚:“表妹，我真的非常遺憾，我沒有能夠救你。我當時….”

　　余珊突然暴怒起來，把點心盒和蘋果扔向梳妝台的大鏡子，玻璃嘩啦啦地碎了一地:“夠了！你滾！咳咳咳…你快滾！”余珊像瘋了似的亂抓自己的頭髮和臉。

　　王長久趕緊把黎俠拉到門外，說:“要不，您先回去吧。讓她先冷靜一下。”

　　“那我先走了。”說著黎俠轉身往外走，不讓他看到自己完全失控的眼淚。

　　黎俠走後，王長久說:“余珊，表姐真心來看你，你這樣做會不會太過分了。”

　　余珊:“我和她……已經沒關系了。從前的余珊已經……死了。”

　　王長久心疼地說:“余珊，你變成什麽樣，你永遠都是我眼中最漂亮的。我都一樣愛你。”

　　余珊聽到這話，感覺自己曾經的驕傲蕩然無存:“我…不要你…可憐我。 ”她的美貌，雖說不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但絕對是每一個那人見了都會動心的那種。所以，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臉上的傷疤。

　　余珊又開始直愣愣的看著天花板，一言不發。王長久看到余珊難過的樣子，心裡非常難受，不知該如何是好，看了看滿地的碎玻璃，拿了掃把和簸箕，打掃起地面。

　　王長久突然想起什麽，說:“這個周末的晚上日本俱樂部有舞會，秋野特意給我打了電話。但是我不想去了。我在家裡陪你。”

　　余珊卻好像沒有聽見王長久的話。王長久歎了口氣說:“我去做你最愛吃的三鮮餛飩，你先歇著。我一會兒就做好。”說著，走出臥室。余珊看著蘋果被尖銳的玻璃戳的皮開汁流，點心也已經粉身碎骨，突然大笑了起來。

　　王長久衝進臥室，看到余珊狂笑不止:“余珊，你怎麽了?你不要嚇我。”余珊仍然大笑著，突然，笑聲戛然而止。余珊伸出雙手，看了看手掌手背，活動活動纖長的手指，又下床扭身打量起自己的身材，拿過一頂帶黑紗面部網罩的黑色圓帽試了試。

　　余珊想要報復這一切，為了自己被搶奪的愛情，為了自己變得醜陋的容貌。但是她知道自己根本沒有這個能力。她選擇了自己曾經討厭，甚至憎恨的山本求助。

　　但是余珊不知道這看似求生，實則是求死的一種衝動的復仇反應。她用仇恨把自己和黎俠捆綁在一起，要讓自己的痛苦和屈辱與黎俠同歸於盡。她的選擇把自己置於一個萬劫不複的危險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