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偏信傳言的,不止咱老沈頭一個人。”踩在山巔的薄雪上,飛天猿魔沈龍龍,望著天泉池畔的兩個人影,在晚照與水光中影影綽綽。年逾古稀的他,不得不呼出一口凝重而冗長的氣息,似乎要把憂慮與衰老,一並呼去。
一縱身,飛天猿魔使出了輕功絕學——衝天炮!
縱橫江湖數十年,憑借三十六趟白猿神拳與一對分水刺,他為自己創下了“飛天猿魔”的名號。勝過,也敗過,但無論勝敗,對手都不得不佩服:這家夥真快,一蹦兒就沒影了,鞋都跟不上!
他懷揣一副鐵膽,邁開一雙飛腿,把人生無數的溝壑,都一一跨過。所以,眼前這段落差不過數丈,距離約莫半裡的山坡,如何經得住他一蹦呢?
眨眼到了人影上方,隨著一聲轟鳴搶入人耳,飛天猿魔舒展落地。
“沈猴子,來就來嘛,劈裡啪啦,搞那麽大動靜做啥!下個坡,又不是掛帥出征!”秦香憑背掛魚鱗紫金刀,劍眉虎目,三綹須髯。“年老不以筋骨為能,這歲數,當心閃了腰!”
一刀仙秦香憑,神刀門門主,手中一把魚鱗紫金刀,神鬼皆驚。別的不說,單論練刀,神刀門沒服過誰!門派數代的傳承,個人幾十年的心血,功夫全在一口刀上;攻守如意,生殺由心。至此,神刀門方圓數百裡,再沒一個練刀的。
“秦老刀,你這是嫉妒我‘老當益壯’!”沈龍龍嬉皮笑臉,“沒關系,兄弟我聽得多了,隔三岔五要沒人嫉妒一回,我就渾身難受,覺得活著沒意思兒!”
“沒意思兒?”秦香憑指了一圈周圍,“瞧瞧這地方多美,那水上還站倆雀兒,乾脆你往這一躺,含笑九泉得了。”
“阿彌陀佛!多年不見,沈居士別來無恙!”
沈龍龍正要反唇相譏,聞聽佛號,忙朝另一人抱拳施禮:“喲!大和尚都來了,失禮失禮!”
金蛇禪師春生和尚,當今北雲國師,白帝雲中龍的禦用替僧。他面容和藹,語氣溫和,誰見了,也會覺得“慈眉善目”就是指他說的。身旁杵著的,是禦賜佛寶——金蛇禪杖。還背了把雨傘,今天會下雨?誰知道呢?出家人不都有點道行嗎。
金蛇禪師的涵養功夫,素來備受江湖朋友的一致傾佩,可沈龍龍更佩服的,是他的武藝。
金蛇禪杖,重一百零八斤,取斷除眾生一百零八種煩惱之意。“三昧神功”,分有字無字兩重天;有字天分“奢摩他”、“三摩缽提”、“禪那”三層境界,所謂三昧;待功過三昧入無字天,可得“無生法忍”之境,終至大乘“涅槃”。
憑借一套杖、一身功夫,幾十年,春生和尚沒遇見過敵手!
“為一‘俗物’,大和尚今天也要顯顯身手?”沈龍龍像在開玩笑。
“阿彌陀佛!”春生和尚解釋道,“沈施主多慮了,貧僧不過一看客爾!”
“聽聽,這才叫出家人,高!”沈龍龍豎起大拇哥。話雖如此,瞥見金蛇禪杖時,他心裡依舊沒底。
簡單聊過,三人各懷心思,逐一放眼高懸蒼穹的異景——“天殤①“。此刻,它流光溢彩,如夢似幻,無疑是一天當中最好看的時節。它的誕生與存在都太過遙遠,即便翻開塵封數千年的長卷,遍查南北兩國最古老的文獻記載,依然能見到世人祭祀或詛咒它的古老文字。
春生和尚記得,小時候指著遠空問師父,那裡有什麽?師父望著神秘莫測,形如人眼的“天殤”,
久久無言。直到其臨終坐化之際,才顫巍巍地指著弟子的心口說:“穿……穿……” 師父這個“穿”字,實為何意?春生和尚不得而知。此後,每每遙望蒼穹,總有師父的遺音在那撲朔迷離的“天殤”中回響。直至年逾花甲,他才明白師父遺言的真意。“穿”,非也;師父要告訴他的,是“船”!
問:那裡有什麽?
答:那裡什麽都沒有,那裡是彼岸。
問:如何去?
答:坐船。
問:船在哪?
答:心裡。
問:怎麽走?
答:度過苦海。
問:苦海在哪?
答:在船與彼岸之間。
池水中的“天殤”倒影亦如本相一般光怪陸離,雖然近在咫尺,可誰都知道,它遠比迢遙遠空來得更加讓人虛妄。
“啥時候了,怎一點動靜沒有?”飛天猿魔的耐性素來就差,“秦老刀,這不會是假的吧?”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秦香憑打起了機鋒,但同樣為此疑慮。
討了個沒趣,沈龍龍另尋轉圜:“大和尚,你怎麽看?”
春生和尚微微一笑:“阿彌陀佛!”沒了言語。
“嘿!真成!一個俗家弟子,一個三寶門人,都不說人話。”
二人不搭理自己,沈龍龍愈發焦躁。他是練猴拳的路子,常臨摹猿猴的習性,一時間,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來回溜圈兒,再不就抓耳撓腮,活脫脫一老猿。
三人到底所為何來?沈龍龍詢問的“真假”,又是指什麽?
其實,不過是一個傳聞——消失五十余年的“沉香劍”,將於今日酉戍之交,在這山巔之上的天泉池中,重現江湖。這傳聞同樣興起於五十年前,既久遠又略顯荒誕,若非出自劍主人——武聖——軒轅氏之口,估計,早就消散於風雲莫測的江湖武林了。
“沈猴子,別抓了,長得就不好看,再撓破皮肉,花了老臉,更沒法見人!”話音方落,人就到了。
“誰!”飛天猿魔定睛一看,自己的好朋友——一步七殺侯獻冥;雄娘子簡少輕。“哎喲!你倆怎踅摸來了?”
一步七殺侯獻冥,腰掛吳鉤劍,二十二歲獨闖君山黑熊寨,手刃匪徒七十九人;三十八歲劍誅鳴江三鬼,震動兩國武林;五十二歲參加龍蛇聖榜蓮花會,會鬥玄真掌教辟塵真人,戰至一百零八合,不慎落敗。
雄娘子簡少輕,原名簡少卿,本乃堂堂正正的男兒身,為練輕功身法“翩若驚鴻”,而痛下決心,揮刀自宮。自此改名“輕”,意思是:不做男子一身輕。
“站住!”
沈龍龍一愣:“怎了?”
“沈猴子,去年在序州府沈家溝,給你過七十大壽,我問明年上不上天泉池奪劍,你怎麽說的?”侯獻冥舊事重提。
一聽這茬,沈龍龍抓著腦門乾笑,沒言語。
雄娘子簡少輕咯咯一樂,接過話去:“沈老哥那會兒把著酒盞,說自己年事已高,厭了爭狠鬥勝的江湖日子,名呀,利呀,也就是一場雲煙,苦口婆心勸我們大夥兒,不如早歸林下,樂享田園。”轉問沈龍龍,“老哥哥,是不是這話?”
見好朋友左右夾擊揭自個兒老底,雖是玩笑打趣當不得真,可畢竟七十多了,又當著外人。心說:你倆就是說破大天來,我也一問三不知,神仙怪不得。
“是嗎?我說過這些話?”沈龍龍佯裝糊塗,“怎一點沒記下呢?”
都是老相識,哪有不知道他的。“裝二傻子是吧?”侯獻冥一針見血,“好歹也是“龍蛇榜②”上的人物,不怕傳出去叫人笑話。”
沈龍龍一臉誠懇和委屈:“老兄弟,哥哥是真不記得,肯定喝大了。”
“喝大了?不像啊!幾十年沒見你那麽透徹一回。”侯獻冥忽然拔高嗓門,“那家夥兒,骨頭是骨頭,肉是肉,把人這輩子碼得清清楚楚,頭頭是道。要不是‘大妹子’攔著,你們家又沒備著物件兒,我當場就金盆洗手,退出武林了。”
回想舊時情景,沈猴子也崩不住“撲哧”樂了,這可露了餡兒,被侯獻冥一把逮著:“想起來了不是。”
沈龍龍隻得賠禮作揖。“嗐!別往心裡去,我就這麽個人。“
“阿彌陀佛!侯居士,簡施主,貧僧有禮了!”春生和尚瞅準空當,過來見禮。
二人抱拳還禮。“只顧著跟沈老哥胡鬧,忘了問候大師,還望恕罪。”侯獻冥道。
幾步外,一刀仙秦香憑對二人置若罔聞。侯獻冥想了想,決定過去打個照面,剛抬腳,被簡少輕一把拉住:“侯大哥,人家不愛搭理咱們,又何必自討沒趣!”
一刀仙秦香憑為人古板、正派,素來看不慣雄娘子的行事作風,認為折損了江湖武林道的男兒正氣。所以不願過來相見。
“哼!”秦香憑的不屑格外刺耳。
對於挑釁與輕蔑的聲色,雄娘子向來敏銳。“三鼻子眼的東西,就是多出一口氣!”
聞言,一刀仙猛然轉身,魚鱗紫金刀在鞘內輕鳴。簡、侯二人立刻手扶兵刃,嚴陣以待。
“秦老刀,別別別!”沈龍龍往中間一擋,“簡妹子,侯老弟,都收起來。”二人對過眼神,將手撤下兵刃。
“老居士暫休雷霆,”春生和尚也來幫勸,“莫為一個‘嗔’字,亂了心境。”想了想,秦香憑也散去了周身逼人的威勢。
“張蠻子來也!”
眾人心弦未緩,山坡上,風是風,火是火,又奔來一人。待到眼前,大夥一看,心說好嘛,這下更熱鬧了。
來人身高一丈掛零,虎背熊腰,連鬢絡腮的胡子,手中一對車輪戰斧,有桌子面兒大小。往眾人眼前一戳,遮天蔽日,大黑塔似的。正是南沙萬馬堂總舵主——大力羅刹張桀。
也沒打招呼,大力羅刹把斧子往地上一擱,抓下酒葫蘆,咕咚咕咚,灌下幾大口去。“痛快!痛快!”
知道他性子粗狂,不好招惹,幾人便沒搭理。
“張舵主,海量依舊啊!”春生和尚的涵養功夫卻是勝過旁人。
張蠻子咧著大嘴一樂:“大和尚,來兩口!”隨手一拋,酒葫蘆奔和尚面門砸去。
春生和尚把臉一撇,葫蘆貼臉而過,不等飛遠,一把將葫蘆墩兒兜住,原地轉圈,用手一送,葫蘆怎麽來的,又怎麽飛了回去。
葫蘆到了眼前,張蠻子一把掐住,又往嘴裡灌了兩口。把葫蘆系好,抱拳道:“大和尚這手‘鬥轉星移’,當今武林,怕找不出第二個這麽從容的了。張蠻子服氣,服了!”
這手亮出來,在場沒有不挑大拇哥的。更多的,則是怕和尚臨場變卦,食言而肥。
“張舵主謬讚了,江湖武林藏龍臥虎,勝過貧僧十倍百倍之人,亦不在少數。”春生和尚謙虛道。
“他娘的!這世道,連出家人都不老實。”張蠻子性子邪,愛較真,“現而今,除了我南沙國神蠍王——‘坐鎮南國無對手,傲視北朝第一人’——商英之外,哪個能和金蛇禪師相提並論?”
正如張蠻子所講,當今南北兩國武林,除了神蠍王商英,就數金蛇禪師。否則,“無名子③”又怎會把二人列至“龍蛇榜”頭兩位呢?
龍蛇榜問世以來,上面的名字換了一撥又一撥,排序卻從未錯過。有人不服,跑去挑戰自己身前的行家裡手,結果卻用自己的血,充分證明了武者的愚癡。龍蛇榜——比武者更了解自己的武藝。
“阿彌陀佛!”春生和尚語重心長,“所謂‘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說兩國之中多少隱姓埋名的高人,兩國之外,北疆冰原的女帝、西方草原的雙聖、東海的三仙,哪個不是驚天動地、神仙也似的人物,這些世外高人,何嘗不勝過貧僧十倍、百倍。”
這番話,說得眾人無不點首稱是。四方之大,無有窮盡,天下的英雄,又怎是區區一張榜單能夠分列窮盡的呢?
“跟和尚說話真他娘費勁兒!罵又罵不得,誇還誇不著。”大力羅刹一臉掃興,“以後,我見著出家人就當啞巴!”
張蠻子吃了個軟頭癟,大夥感到好笑。常言道:一物降一物,鹵水點豆腐。
“快看!”忽然,沈龍龍手指天泉池,驚聲高喊。
大夥兒順勢觀瞧,只見池水猛烈翻湧,浪花飛騰,聲如玉碎。片刻功夫,一股水流漸漸高過池面,朝著天際緩緩攀升,直到十丈左右,方才止住勢頭。遠遠看去,如一道參天玉柱,上觸天,下觸地。霎時間,天王山頂水霧彌漫,魚蝦螃蟹噴落而出。
春生和尚掐指一算,正乃酉戍交匯的際中。對武聖軒轅氏,自然更是一番傾佩:“真乃神人也!”
也真值得傾佩。這世上,有幾人能一眼望穿五十年呢?
濃鬱的天色裡,“天殤”像一隻妖豔的眼,在其注視下,不再平靜的天泉池多了幾分粘稠與詭異。
“想不到,這高臥山巔的池水中,竟有一股通徹江河的泉眼。”一刀仙秦香憑很篤定自己的判斷,因為他腳下有一條掙命的“秋刀子”,這是他最愛的下酒菜。
春生和尚將身邊的魚蝦陸續拋入池中。
“禪師不知此水甚寒,不養活物嗎?”秦香憑略帶驚疑。
聞言,春生和尚忙雙手合十,口誦佛號:“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弟子開殺戒了。”
沈猴子看了半天,除了魚蝦就是螃蟹,急了:“嘿!咱成打魚的了。”
“哈哈!那也比大和尚強,連肉都吃不上。”張蠻子笑道。
過了片刻,參天水柱忽然一頓,隨即潰散紛落,一轉眼,沒了。
眾人呆了半晌,直至從靜滅中回過神來。有人低頭歎息,有人惡毒的咒罵。
天泉池重歸平靜,若非地上魚蝦時有撲騰,誰都要以為先前不過是一場糊塗夢罷了。晚風帶著譏誚輕輕掠過,他們隱約聽到了一陣嘲笑。
“得!侯老弟,大妹子,咱撿幾條肥的,下山找地方喝一頓。”沈龍龍從衣服上扯下絲線,搓了根繩,熟練得簡直就是衝這個來的。
突然一聲疾呼,有人躍水而出,跌落岸上。大夥攏近一瞧:這人穿著水師衣靠,右手捂住腰眼,鮮血從指縫間汩汩流出,明顯受了重傷,而身上其他地方,同樣有血在不斷流淌。
“粉紅雙煞!”
大夥認出來人,正是當今兩國境內最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盜——粉紅雙煞——之一的粉蝴蝶余俊。只是他為何受了傷?又為何獨自一人來此?江湖上都知道,粉紅雙煞向來形影不離,生死同行!
“姓孟的,狗雜種!居然為了沉香劍暗……”一句話說不完,粉蝴蝶便大口吐血。
見狀,春生和尚手指翻動,連忙點了對方“京門”“帶脈”二穴,暫緩血流。
粉蝴蝶也不答謝,隻咬牙切齒地說:“沉香劍就在……水中……紅……”
只聽撲通一聲,一步七殺侯獻冥,一猛子扎進了水。其他人則你望我,我望你,沒一個會水的,隻好全在岸上眼巴巴守著。
自打決定來此奪劍,粉紅雙煞便謀劃上了。二人武藝雖不錯,可要看跟誰比,跟江湖上的阿貓阿狗比,那絕對是祖宗輩的;跟這些高人比在一塊兒,一個照面他倆就化了。
二人水性不錯,在天泉池底探查時,意外發現了一股貫通上下,接源江河的泉眼。泉眼有井口大小,可容一人通過。經過一番思索,二人決定藏身水中,屆時若奪了神劍,便從泉眼逃走,給這些個武林高手,演一出“金蟬脫殼”的好戲。
今日二人早早摸進水裡,靠兩根纖細的草管子通氣。天泉池位於高山頂上,池水寒涼,幸虧二人備有“水暖”丸,否則絕難在水下支撐這麽久,但即便如此,也極為難受。就在二人咬牙堅持的當口,水下終於起了變化。
只見魚蝦螃蟹零零散散從泉眼裡往外冒,見狀,二人茅塞頓開,死死守住泉眼。魚蝦螃蟹的個兒越冒越大,二人聚精會神,嚴陣以待。片刻後,一道紫光從泉眼下照了上來,眼看快到洞口,二人忙拿鉤鎖來掛。
第一掛鉤鎖乃紅蜻蜓孟雍丟出,不料撞上劍刃,當場斷毀。好在一撞偏緩了劍勢,粉蝴蝶余俊眼疾手快,迅速拋出第二掛鉤鎖,一擊得手,鉤鎖牢牢掛住劍擋,收下神劍。
神兵得手,二人心中一陣狂喜,待稍作平複,便按計劃從泉眼逃走。粉蝴蝶余俊率先進到泉眼,可剛到胸口位置,腰眼一緊,隨即一股絞痛竄遍周身,心說不好,一口氣沒憋住,登時嗆了水。憑一股畏死的瘋狂,粉蝴蝶從泉眼掙脫出來,這之間,身上不但又中了數刀,寶劍也被奪走,但一時顧不了這些,一個勁兒往上躥,隨後破水而出,才死裡逃生。
“他娘的!老子會喝酒,會賭錢,會玩女人,就是不會水。”大力羅刹急得提著車輪戰斧在岸邊走來走去,嘴裡祖宗奶奶罵個沒完,也不知在罵誰。
突然一陣猛烈的翻湧,又飛出一股水流。除了照例的魚蝦螃蟹,還有一大活人。眾人一看便猜到了,正是粉紅雙煞之一的——紅蜻蜓孟擁。
紅蜻蜓孟擁暗算了粉蝴蝶余俊,奪了沉香劍,隨即潛入泉眼脫走,不料剛遊出不遠,一股激流迎面撞上,身不由己之下,同魚蝦螃蟹一道飛出湖面,暴露了行藏。
大力羅刹一瞧,咧著大嘴樂了:“哈哈!你個王八羔子,一罵就現了形。”
紅蜻蜓孟擁一瞧岸上這些個殺人的祖宗,哪敢招架,便打算返回水下,依靠水性設法逃脫。沒等挨著水面,水花一翻,一把彎刃朝自己雙腿撩來。情急之下,紅蜻蜓忙用神劍格擋。
“鐺”
起了串火星子,吳鉤劍應聲而斷。
折了寶刃,一步七殺侯獻冥又驚又喜,心想:若得此神兵,天下還有人擋得住我嗎?
對方兵刃遭毀,紅蜻蜓本該高興,但卻心頭一沉,暗說不妙。原來,他打算借兵刃相擊之力,施展輕功脫離戰圈,潛入水下遁走。但沉香劍太過厲害,削蘿卜似的,侯老兒的吳鉤一個照面就沒了。自己是一點勁兒沒搭上,活活讓兵器給“閃”了。
撲通一聲,紅蜻蜓翻身落水。沒來得及施展“魚遊蝦躥”之法,右胳膊已遭人一把擒住。“壞了!”一念及此,從右肩嘎子窩,登時傳來一股劇痛。“啊!”一聲慘叫,紅蜻蜓整隻胳膊被生扯下來,胸口再遭重拳,斜著飛出水面,跟個大肉枕頭似的落在岸邊,正好挨著粉蝴蝶。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粉蝴蝶掏出匕首,照著紅蜻蜓心口就是一下。“你給我在這兒吧你!”
紅蜻蜓慘叫一聲,瞪起眼珠子,看自己心口往外咕嚕嚕冒血,一想活不成了,乾脆把眼一翻——死了吧!
大仇得報,粉蝴蝶張著大嘴仰天狂笑,可笑了沒幾下便不出聲了,走近一看,亦是氣絕身亡。
一步七殺侯獻冥手持神劍,剛然躍出水面,車輪戰斧掛定風聲就到了眼巴前。
侯獻冥轉身躲過,順勢一劍揮去,“鐺鐺”兩聲,張蠻子手裡就剩下一對“擀麵杖”了。
“我……我……”看著手裡的“擀麵杖”,張蠻子簡直沒了注意。“去你媽的!”一抬手,索性當暗器使了。
撥開飛來的斧頭把,侯獻冥上步近身,一招“碧落黃泉”遞到了對方心口位置。
張蠻子驚喝一聲,吐氣吸胸,大腳巴丫子連連蹬地,向後急退。
侯獻冥劍勢不改,一錯步,像支箭似的追射出去,看氣勢,是非拿對手祭劍不可。
龍蛇榜上,侯獻冥列十七位,遠落於第十位的大力羅刹。但今日,一有神劍加持,心氣旺盛;二來對手兵器折毀,忌憚神劍,能為無疑打了折扣。是以,侯獻冥才能這般盛氣凌人,趕盡殺絕。
眼見退無可退,張蠻子朝後一躺,來了個“金剛鐵板橋”,沉香劍擦著鼻子尖就過去了。暗道一聲好險,然後抬胳膊使出“二十四路分筋挫骨手”,想要在這電光火石間,反手叼住對方腕子。
侯獻冥一驚,心說果然藝高人膽大,知道萬不能叫他叼住,否則就得玩完,於是連忙翻身退開。
這一回合結束,二人心裡就有了底。而場外觀戰的各人,此時也在細細盤算。畢竟練武的,誰不想弄口神兵利器呢?不會用?擺著,也能增光顯聖!
仗著神劍,侯獻冥和對手鬥了個平分秋色,但他不糊塗,知道自己的能為到哪裡。“老哥!妹子!咱三兒揍他一個得了!”
“我這麽想半天了,沒好意思說。”侯獻冥手腕子一翻,亮出分水刺,笑眯眯的站到了好朋友身邊。
雄娘子咯咯笑道:“這下張蠻子可有得忙了。”腰裡嘩啦啦一響,抽出條鐵腰帶,當空一抖,挺了起來。是她的貼身兵刃——纏腰劍。
一見這陣勢,大力羅刹也有點發虛,畢竟雙拳難敵四手,好漢架不住人多。別看他肚大腰憨,腦子可不慢,心說,就你會喊人?一轉臉,扯開嗓門,也喊上了:“別光站著瞧,別光站著看,沒人來幫忙,老子要完蛋!”
照這樣喊了兩遍,沒人來。對面三人卻樂壞了。
“我說張蠻子,你還挺有文采,小詞兒一段一段的。”沈龍龍一邊說,一邊彎腰抹淚花子。
“禪師真不動?”秦香憑多少有點疑慮。
“阿彌陀佛!”念了聲佛,和尚沒別的表示。
“既然如此,”秦香憑道,“借寶杖一用!”
不等回答,金蛇禪杖便被抄了走。
一刀仙很清楚,倘若張蠻子倒下,自己面對三人,同樣沒勝算,到時候,沉香劍只能拱手讓人。
見秦香憑攜杖進場,三人立馬不笑了。
“秦老刀,咱交情不錯,”沈龍龍道,望了一眼侯獻冥手中的沉香劍,“既然我兄弟得了寶劍,這事就到此為止吧!”江湖上的朋友都說,要對付一刀仙,最好的辦法,就是別讓他拔刀!
“沈猴子,你真是猴精,到哪都耍滑頭。”秦香憑半開玩笑的說,“劍不要了,你難道要我撿兩條魚回去?”
沈龍龍歎了口氣:“非得打?”
“不打也行,”秦香憑單手前伸,“劍交出來。”
“休想!”侯獻冥先急了。
秦香憑撤手。“行了,話就到這兒。”然後看向張蠻子,“張舵主要不要歇會兒?”
張蠻子把眼一瞪:“歇?你要不來,我三下五除二,把他們全收拾了。”聽口氣,是完全忘了自己先前溜曲兒呼救的事。
知他愛吹,秦香憑不與爭論,金蛇禪杖往前一遞:“除了斧頭,這個會使嗎?”
“你以為我會使斧頭?”接過寶杖,張蠻子在手裡掂了掂分量。“啥分量大,我就掄啥!”
秦香憑心說也對,橫練功夫到這境界,算是練到家了。仗憑一身神力,到真可以說“草木皆兵”。
遠山咽下紅日。月,蒼白明亮。
張蠻子一聲怪叫:“我來也!”金蛇禪杖順勢拍去。
侯獻冥照舊提劍招架。劍杖相磕,火星飛濺,金蛇禪杖卻非一般兵刃可比,竟能敵住神兵鋒芒,不損不壞。
見家夥應手,張蠻子可撒了歡,套路章法全不會,怎麽掄得圓他怎麽來。一時間,金蛇禪杖劈、砸、拍、掃,把個侯獻冥牢牢罩住,逼得手忙腳亂。
雄娘子一看侯獻冥形勢不利,遂與飛天猿魔對了一眼,連忙躍身相助。“大哥莫慌,小妹助你一臂之力。”纏腰劍點帶寒星,如靈蛇吐信,閃電般鑽入戰圈。
大力羅刹大喊一聲“來得好”,仗著身大力不虧,把禪杖舞了個四面如封,滴水不漏。
二人奮舞寶劍,雙戰大力羅刹。一時間,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打得難解難分。
另一頭,沈龍龍與秦香憑四目相對,一動不動。
話雖說絕,秦香憑到底不是無情無義之輩,打算讓飛天魔猿佔個先機,算盡了朋友最後一點情面。
沈龍龍卻暗打主意,知道自己比不過一刀仙,先動手等於找死,能耗就耗,最好站一場了事,以後還能拿出去吹:我盯了他半天,嘿!愣是沒敢跟我動手!
那邊三人打得火熱,抽空一瞧二人:好嘛!改文鬥了。
落日在天際留有殘念,夜卻足夠暗沉。月亮很低,又大又圓,叫人不得不想想,今天是個什麽日子?
春生和尚掏出月餅,咬了一口,這是他最愛吃的月餅,亦是他作為僧人最大的秘密——火腿餡兒。
今天,八月十五。
“差不多了!”
他接著又摸出一支煙花筒子,點燃。
“砰”一聲!
一束焰火在此刻格外引人注目,卻注定宿命似的曇花一現,泯然於夜海。
迅疾的光明,消失了;迅疾的黑暗,如約而至!
一種被壓抑的呼嘯布滿天穹,彷佛來自地獄的嗚咽。隨後越發尖銳刺耳。接著,一片冰雹之聲籠罩了整片天王山頂,其間夾雜著水聲、金石聲、以及生命最後消散時,猶帶驚惶的怨憤。
春生和尚收起了傘,盡管他的動作足夠輕巧,卻依舊難以避免金屬摩擦和拉動的聲響;這是一把十九重的鐵傘。傘下的方寸,是剛才整片山巔唯一允許生命存活的地方。
踩著遍地窸窣作響的箭矢,他走到五人附近。盡管身份迥異,但死亡卻給予了他們最後的雷同——“血肉模糊”。
他們的名字、樣子、還有武藝,在他腦中走起了馬燈。當他的目光落在還沒來得及出鞘的魚鱗紫金刀時,想起了那句江湖話:要對付“一刀仙”,最好的辦法,就是別讓他拔刀!
從死者僵窩的掌中取出沉香劍,月光在絳紫的劍刃上流轉,兩側鋒芒寒徹毛骨。
何為沉香?就是它此刻正散發的一縷幽馨,而來源只有一種——血!
江湖上都說金蛇禪師的禪杖了得,殊不知,真正讓他引以為傲的,卻是極少顯露的劍法。而面對這樣一把絕世好劍,即便他是個頗有道行的高僧,也不能免俗。
但是,春生和尚不能立刻將劍收入囊中,他必須得等一個人。等他出現,等他賞賜。他來了。
“看看,什麽叫手筆,這才叫手筆!”白帝雲中龍,向來自詡謀略過人,“光追著野豬和兔子殺有什麽意思?”說這話時,他看了看左右的近衛與寵臣。
“陛下。”春生和尚舉劍過頂,即便皇帝是個實打實的三寸丁,矮冬瓜。為此他必須跪得更低,低到腦門都可以清晰的磕在尊嚴上。這種時候,他總會產生強烈的疑問:我到底是高貴?還是卑賤?
皇帝用雙手拽住劍柄,沉香劍在其手中顯得搖搖欲墜。他試圖舞出幾朵劍花來,可愈近花甲的年紀和荒淫縱樂所帶來的虛弱,迫使他只能懊惱的將其怒擲於地。
“什麽破玩意兒?”他說,“等了五十年?”看著地上的幾具屍體,“還把命搭上了。”歎了口氣,“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
他在問所有人,但所有人都知道,皇帝不需要你的回答。
“就因為書讀得太少,”皇帝指著自己的腦袋,“缺點智慧。”言罷,他縱聲大笑,像隻被掐住脖子的雞。
裹了裹身上的錦衣華袍,盡管才八月,可天王山頂的薄雪是終年不化的。看都不再看一眼地上的寶劍,皇帝擰身就走。
“陛下……”
“賞你啦!”
盡管知道此刻自己足夠卑賤,但春生和尚無法磨滅心中的竊喜。“謝主隆恩!”
手握寶劍,他借著月光細細觀摩,情難自禁之下,忍不住抖了朵劍花,然後細細玩味“得心應手”四個字。
“撲呼!”
一道水流從池中飛起,所有人尋聲望來。就在水霧撲人面目的時候,一截奪目的光華從水流內飛射升空,亦如先前釋放的焰火,不同的是,它久久不見消亡。
直到跌落岸上,被春生和尚在眾目睽睽之下謹慎的拾在手中,光芒才如呼吸般漸漸熄滅。
是一支卷軸,巴掌長短,沒用任何絲繩捆綁。
並不像以往那般先面呈君王,春生和尚自行展開了卷軸,目光急切的沉溺下去,直到皇帝幾乎龍顏大怒的走到他身邊。 但這一次,他沒有把卷軸呈獻。
皇帝向來不會克制怒火,“大膽!”而憤怒中多少帶著點不可思議。“來人,把他拿下!”
令出法隨,近衛拔刀殺來。
“阿彌陀佛!”春生和尚感覺到一種異樣在心裡沉澱,伴隨著決然與無悔。
他揮動了寶劍“沉香”,近衛獻出了鮮血,一縷幽香自劍鋒生發,如情人的撫弄,既安撫又挑逗著旺盛的殺意。
一個弓步,春生和尚到了皇帝面前。他再次跪了下去,將卷軸舉過頭頂,“請陛下過目。”語氣平靜,卻極盡脅迫的意味。
皇帝一臉驚惶的接過卷軸,惴惴不安的將其展開。隨著目光落到字面,很快,他的神情逐漸興奮,近於癲狂。“哈哈哈……居然……居然真有……真有長……”
未來得及把全部的“難以置信”表達出來,天地便陡然旋轉。最後,皇帝發現自己變得更矮了,矮到連泥土都接壤了脖子。
春生和尚拾起皇帝的頭顱,沒有多看一眼,亦如其先前對寶劍的蔑視一樣。一揚手,“皇帝”如魚蝦螃蟹一般應聲落水。
望著遠空斑駁陸離的“天殤”,春生和尚的耳畔,又蕩漾起了關於師父遺言的幻聽。
①、天殤:形如人眼,其色彩與大小隨著晝夜交替而變化。誕生約有萬年,比南沙北雲兩國的歷史更古老。
②、龍蛇榜:乃“無名子”所設,將南北兩國中的三十三位武者,按武功的強弱排序。
③、無名子:最為神迷的江湖人士,其真實身份至今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