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紛亂的秦會之直到一處雅致正店,才發覺此處非同一般。
細問之下才得知,這家正店實則是鄆王殿下的產業,今日招待大小官員,只需報出官職,不花一文錢即有美食歌舞招待。
東京城內但凡稍有常識者,都清楚鄆王醉翁之意,何況心思縝密的秦會之。
關於鄆王與太子之間的宮廷傾軋,以及延伸到儲位之爭,在東京城乃至天下人口中,不過是街頭趣聞而已。
誰做皇帝,與平頭百姓何乾?
可秦會之好歹還有九品官職在身,是否現在站隊,他一時拿不定主意。
同僚見他糾結模樣,便笑道:“會之啊會之,非是吾故意取笑,區區學正連上朝的資格都不曾有,你的這番顧慮叫人看見豈不可笑?”
秦會之一臉黯然,雖滿腹經綸卻懷才不遇,若非王家還有些許人脈,他還在山東教書,一念至此,不由得心底發出“生不逢時”的哀歎。
同僚見他意動,便趁勢拉著他邁進人流如織的酒樓。
秦會之與同僚進了酒樓,包間兩人肯定沒份,幸好在大堂的角落倒是尋了一處座位。
乾果茶點酒肉菜蔬一樣樣端上來,秦會之也不得不驚訝於鄆王出手之大方。
卻聽得同僚賣弄般地說道:“會之,若是只有這般招待,某也不必大肆周章邀你同來…”
知道對方還有下文,只是喜好吊人胃口,但花花轎子人抬人,秦會之也不介意捧捧對方。
“哦?端是兄長消息靈通,已然如此美酒佳肴,難道還有更名貴的菜品?”
見秦會之驚訝,同僚心滿意足地掩嘴笑道:“且容我賣個關子,即刻便見分曉!”
話音剛落,只見小二奉上兩隻特製的精美瓷盤,盤中堆著冰沙,外圈擺放著八色蘸料,眾星拱月地襯托著冰沙上薄如蟬翼的魚膾。
饒是秦會之這等不以物喜的人物,也難免又驚又喜口舌生津。
尋常時日,也難得品嘗魚膾,何況天寒地凍的時節,此時價格已高昂到非達官顯貴不得享用的地步。如今,可望不可及的珍饈真真切切地擺在眼前,方知鄆王實力深不可測。
雖說這份魚膾只有平常一半的份量,但十貫銀錢是少不了的,而且普通人家根本連見都見不到,身居九品官職的人在東京城可說車載鬥量,如此奢靡不禁讓人咂舌。
主菜上桌,見秦會之愣怔失語,同僚哈哈大笑,夾了一片魚膾,蘸上少許醬汁,緩緩放入口中,細細品味鮮美的魚肉融化在口腔。
半晌才歎道:“此中美味,果然勝卻人間無數。”
於是,三杯兩盞,二人談笑甚歡。
見微知著,得知近日高檔正店忽然有新鮮魚膾售賣,秦會之不解地探問道:“這往年鮮魚難得一見,今年倒不知是哪裡弄得如此之多?”
同僚壓根就是一東京包打聽,隨口說道:“傳聞浮橋大營中有人每日一船送進城來,收獲頗為可觀。”
聽到這個消息,秦會之又怔住了。
浮橋大營誰都知道,那是為監控北堤流民而臨時特設,也不知一幫廝殺漢使得何種手段,竟能在冰天雪地中弄到如此多的鮮魚?
一時間頗為好奇,秦會之不免心神恍惚。
同僚見狀悠然道:“會之兄,軍伍之中魚龍混雜派系林立,似我等不入流的芝麻官萬不可插手其間,以免引火燒身!”
警告之下,秦會之當即收攏心情,訕笑道:“某只是略感好奇,
絕無覬覦之意。” 一頓豐盛精美的酒菜入腹,觀賞幾番歌舞雜耍,秦會之與同僚盡興而歸。
秦會之帶著半醺的醉意,一路回到自家宅院,仆人丫鬟一通忙乎之後便各自散去,秦會之信步到後院,卻見妻子陰沉著臉悶悶不樂。
秦會之不敢大意,好言詢問:“娘子,因何不悅?可是下人們不省心……”
王氏這才發現夫君回府,忙起身以禮相迎,將秦會之讓到桌旁,才微蹙眉頭說道:“下旬姨丈家孫兒百日酒宴,今日將帖子送到家裡。妾身想著平日裡夫君多蒙其關照,著實該預備賀禮登門,可……”
秦會之悠然自得的好心情,頓時煙消雲散。
東京居,大大的不易!
雖說朝廷優待官員,可他只是一介清貧學正,這窄門小院還是王氏家的姨丈借與夫妻二人暫住。
微薄的薪水平常與同僚同年故舊應酬都嫌不夠,王氏的陪嫁已經當的沒剩幾件,可這份賀禮不送不行,否則夫妻二人會被親友戳脊梁骨,一輩子抬不起頭。
貧賤夫妻百事哀!
秦會之縱有山嶽一般的傲氣傲骨,也被這柴米油鹽的家長裡短弄的意志消沉。
一夜無話,只是兩人輾轉之聲未曾斷絕。
次日一早,與王氏告別,意興闌珊地進入太學,心不在焉應付著太學生的問候,一路匆匆進入自己的公舍。
處理好滿案文牘,已近午時,剛剛起身活動活動快要凍僵的手腳,卻見一名小廝在門口傳話。
“學正大人,我家老爺邀您過舍一聚。”
秦會之認得小廝,其口中的老爺,正是昨日邀自己前去鄆王酒樓的同僚。
雖不知何事,但平素裡其人還算大方,正好公務處理妥當,且去見見。
待撩開絲絨門簾,進得同僚的度支公舍,秦會之馬上就體會到貧富的差距,果然還是肥缺優差的好啊!
牆角燃起的炭爐令室內溫暖如春,同僚早已備好茶水,微笑著起身招呼道:“會之兄,快快入座。”
與同僚雙雙落座之後,秦會之放低姿態問道:“兄長召會之前來, 不知有何吩咐?”
同僚哈哈一笑,說道:“若論才學過人志向高遠,這東京城可沒幾人能與會之兄比肩,吩咐二字愚兄可消受不起呀。”
不等秦會之謙虛,他又接著說道:“不過,確實有樁為難之事,於我頗有些尷尬,故而邀會之兄移駕,幫忙參詳一二。”
“哦?願聞其詳。”此人可謂東京百事通,居然有為難之事,秦會之不由得凝神細聽。
“今日有故裡長輩打聽到我在太學任職,托人傳話:意欲委托我招募教書先生到其學堂為稚童授課,並支付足額薪酬。”
教書育人,開啟民智,這是聖人都讚許的功德之事,何況對方還願意提供報酬,秦會之沒有從中聽出任何不妥之處。
“教化民眾乃國之根本,何況你我皆從地方教授遷至太學,招募先生不過舉手之勞,兄長又何來尷尬一說?”
同僚面色微紅,沉吟片刻,才下定決心,於是低聲說道:“實不相瞞,這位長輩如今正處於河堤之北,學堂中稚童皆為流民子弟,故而……”
原來如此!
秦會之當即理解同僚的擔憂。
此人生活闊綽,一貫自詡清流名士,突然從低賤的流民中冒出一個長輩,還要讓他操持與流民相關的事務,實在有損於昔日陽春白雪之名。
直白來說,同僚自己在東京城逍遙快活,不想與任何下裡巴人沾邊,可礙於情面又不好置之不理,故而求到秦會之這裡。
(同僚:如果連財務人員的待遇都不好,還不如趁早關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