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不平這人,很奇特。
第一眼看去,絕對不會把他當做一個天榜高手。
他沒有任豪那種隨身的氣魄,也沒有黃無敵那樣的莽氣,更沒有五九钜子的風輕雲淡,也沒有艾大差的誇張癲狂。
他與桃花老人倒是有些像。
都是那種常態下會泯於眾人的人,桃花老人背著落月琴,拄著桃木棍,像極了一個落魄的老琴師。
而這仇不平,身穿黑色儒衫,留著文士髻,也像極了一個開私塾的中年夫子。
他身上一點江湖氣都沒有。
與這青龍山的天下第一寨,與這綠林中的第一寨,有些格格不入。
就好像是一群喊打喊殺,滿口粗話的黑幫人士中,混進去了一個帶著黑框眼鏡,抱著課本的,沉默的大學教授。
而且那教授,還是這群黑幫人士的絕對首領一樣。
很不協調。
但他身上,又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質。
就好像是他站在這裡,就如定海神針一樣,壓得整個是非寨近兩萬余人,都要按照他當年定下規矩做事。
沒人敢反抗,甚至沒人敢提出意見。
這不是霸道之氣。
眼前這看上去和和氣氣的中年人身上,也沒有那股霸道之氣,怎麽說呢...
更像是一種陰沉,一種死寂,一種讓人很不舒服,就像是被蛇纏著脖子卻無法反抗的氣質。
如果非要形容的話,那應該是狼。
像是一頭失去過狼群,獨行天下。
又在竭力狂戰後,重新擁有了更強大狼群的頭狼。
像極了你孤身一人,在月下荒野上,見到的那頭死寂的孤狼。
它雖沒有呲出牙齒,也沒有任何敵對之色。
但看到它,你便不敢再輕舉妄動,看著那隻狼的眼睛,你就知道,只要稍稍不妙,那頭狼的利齒,便會在下一刻咬穿你的脖子。
再把你連皮帶肉的吃下去,化作它縱橫天下的能量。
它統帥著龐大的狼群。
卻很少和狼流。
離群索居,它不需要狼群供奉它,不需要狼群圍繞它,甚至不需要狼群理解它,它只需要這群餓狼按照它的意志去行事。
只需要在面對強敵時,它能帶著毫無畏懼的狼群搏殺。
不管眼前攔路的是虎是熊,都要在狼群噬咬下化作遍地枯骨。
這真是一個獨特的靈魂。
仇不平站在自己的椅子前方,那張椅子並不奢華,也不如其他山寨大當家那樣,喜歡用獸皮裝飾。
它就是一把普普通通,有些破舊的椅子。
但是非寨上上下下,每一個人都知道,那把椅子隻屬於一個人。
任何膽敢靠近那椅子的不軌人士,都不需要仇不平吩咐,就會被他身後的是非寨狼群們撕碎開。
“你,留下。”
“其余,出去!”
仇不平的手指指了指折鐵,又指向門口。
語氣簡潔。
劉俊山和吳世峰立刻向門外走去,他們已經習慣了大當家這等說話的方式,其他嘍囉們也飛快退出去。
青青有些擔憂小鐵,但在山鬼的護送下,她還是老老實實的離開了聚義廳的木樓。
花青公子和浪僧走的更快。
誰也不想激怒仇不平。
盡管他看起來很和氣的樣子。
就算是毫無畏懼的山鬼,在與仇不平的目光接觸時,也會感覺到發自心底的寒意,而一向喜歡說話聊天的花青公子,此刻也異常沉默。
浪僧更是死死的捏著手中佛珠,這檀木佛珠,隨時可以當成暗器打出去。
不同的人。
看到的風景也是不一樣的。
在他們這地榜高手眼中,他們能看到仇不平帶來的威脅。
他就如一杆挺立天地的長槍,其寒光幾欲刺破太陽,容不得任何挑釁,膽敢輕舉妄動,能得到的,就會是一槍穿心的下場。
就算是身法最好的花青,也不覺得,自己能躲過那一槍。
“轟隆”
聚義廳木樓的門,被劉俊山緩緩關上。
大廳中光線一暗,但還有光芒自窗戶照入,使這裡稍顯暗淡。
折鐵一人站在大廳中,他背著自己的重劍,與疑似父親的人共處一室。
本該是親人相見的場面,卻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是該上前,還是該等待?
是主動說話?
還是等他先開口?
“你叫什麽?”
就在折鐵內心無措時,坐在椅子上的仇不平,突然開口了。
這一次的聲音,溫和了許多。
似是有一絲人性回歸。
“我被師父撿回去,他便讓我跟了他的姓,他說我乃是天地之間上好的镔鐵,需要千錘百煉,才能成就絕世利劍。”
折鐵老老實實的說:
“於是,師父便叫我折鐵。至於我原本的名字...”
少年偷看了一眼那坐在椅子上,正盯著他看的仇不平,少年停了停,小聲說:
“我不知道。”
“你沒有名字。”
仇不平的語氣這一刻變的更輕柔。
他從折鐵臉上收回目光,靠在椅子上,說:
“我仇家乃世代書香門第,為幼子取名自然不能馬虎大意,本想等到你抓周之禮後,再從典籍中尋得一個好名字的...”
這個男人罕見的說了一長串。
他這十幾年裡,大概都沒有如此順暢的說過這麽多話。
自己似乎都有些不太適應。
他停了停,繼續說:
“你只有小名,你爺爺喚你為‘虎兒’,想讓你無病無災,如幼虎般健康成長,他曾對我說,要叫你‘去疾’。
但我未曾答應。
那時,前朝國滅,我身為琅琊學宮的經史祭酒,跟著少帝去了臨安,仇家也搬遷到臨安。
在臨安蹉跎幾年後,趙虎便請我做太子太傅。
我恨那趙虎謀奪江山,得位不正,搞得天下民不聊生,又恰逢當年2月,趙虎疑似被刺殺重病。
朝中一片大亂,我便辭了官,帶家人從臨安回返濰坊老家。”
仇不平閉著眼睛,對折鐵說著過去的事。
聲音中,沒有太多感情,就像是說著其他人的故事。
折鐵並不在意,他在用心聽。
“那是...正定9年,那時候,齊魯之地還不如這般混亂,雖偶有北朝劫掠,但尚且安定。”
仇不平長出了一口氣,放在椅子上的雙手握起。
他說:
“待到家中,你便在三個月後時出生,那是我仇家大事,你是嫡子,家中有了香火傳承,乃是大好喜事。
你爺爺,你二叔和嬸嬸,還有你嫁到商丘的姑姑,也帶著一對兒女回家探望。
我現在還記得,那一日,家中張燈結彩,街坊鄰居前來祝賀,整個鎮子都喜氣洋洋。
我在那一日,啟程去拜訪一位同窗,想要在老家建一座小學宮,也傳授一下聖人道德。
呵呵,那時候我還篤信這些。”
仇不平輕笑了一聲,他的拳頭握緊,有骨節碰撞的清脆聲音。
他說:
“但天有不祥風雲呀,我剛離了家,便聽聞有南朝潰兵退入濰坊,心知不妙,急忙回家,但已經晚了。
整個鎮子,都被血洗一空,到處都是屍體,那夥賊人還放了火。
火光衝天啊,映紅了大半夜色,我就走在那屍山血海中。”
“你爺爺倒在正堂,護著你姑姑,他腳邊是兩個不滿十歲的孩童,你叔叔死在屋中,你嬸嬸護著你母親和你逃離絕境...
鎮子之外三裡處,我尋到了她們和賊兵的屍體,但唯獨不見你。”
仇不平的聲音,這一刻極度沙啞。
不需要去看,便能知曉他內心此時的苦楚。
哪怕已經過去了十幾年,那份苦楚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減弱,反而像是一壇老酒,在歲月中不斷發酵。
那苦楚已經不再是痛苦,它已經化為了一抹悲涼,一抹遺憾。
一個洞。
一個刻在心上,永遠不會被填滿的洞。
那是個支離破碎的靈魂,又被胡亂縫合在一起,在那軀殼中,換了種更殘忍的方式,繼續存活。
“我殺了他們。”
仇不平的語氣又變得冷漠下來,就如冬日裡一陣風,平靜的讓人心頭髮寒。
“尋得百鳥朝鳳槍的第二個月,我便找到了那群潰兵,他們已經在這青龍山落草為寇,還有些人分散了出去,在整個齊魯遊竄。
從上至下,從長官到小卒,去過鎮子的,總共437人...
我兒,在你腳下,就埋著那437人,他們跑得最遠的一個,甚至到了雲貴,但我還是翻山越嶺,找到了他。”
“437人,一人不多,一人不少!
盡數埋骨於此。”
這幾句話,說的折鐵心頭髮寒。
他忍不住低下頭去,看到的只是青石鋪就的地板,但那地板中仿佛也滲出刺眼血跡。
這三層小木樓,也在這一刻,變得陰風陣陣。
“我兒,你說,為父這算是報仇了嗎?”
仇不平睜開了眼睛。
剛才的痛苦,愧疚,絕望,失落,猙獰,憤懣,瘋狂似乎都消散開來,他眼中又恢復到了之前那種平靜和氣的狀態裡。
他看著折鐵的臉,他說:
“這就嚇壞了?真是脆弱啊,我兒。
你還沒聽為父這十幾年裡都做了些什麽事情呢,要是都說出來,怕是要把我兒嚇得夜不能寐呢。”
“與為父初見,是不是覺得幻想破滅?是不是覺得自己恨不得沒有這個殺人如麻的父親?”
仇不平的語氣變得譏諷起來。
也不知道是在譏諷自己,還是在譏諷折鐵。
幾息之後,他喟然長歎:
“我兒啊,為父做夢都想回去過。
回到那淒慘一日,用我手中槍,阻止悲劇,為父做夢都想都在老家宅子裡,和你母親一起陪著你長大,教你孔孟之道,聖人之學。”
“為父做夢都想...
只可惜,為父已經不配了。
為父已經不再是當年的仇雲舒,為父而今叫仇不平!
斷人間是非,仇天下不平。”
仇不平站起身,有些意興闌珊。
他扶著椅子,往日挺直如槍的脊背,也似乎彎了下來,再無縱橫天下的義氣,只剩下了滿身疲憊。
他揮著手,對折鐵說:
“還能再看看自己的兒子,我最後的遺憾也已經補全,你的友人們看上去都挺可靠,便隨他們去吧。
在山寨住上幾晚,便隨他們下山去。
我知你尋遍齊魯,想找到父親,我兒。”
仇不平低聲說:
“可惜,你在這是非寨,再也找不到當年那飽讀詩書,一身正氣的仇雲舒。
他已經…
隨著你母親一起死了。”
“等等!”
眼看著仇不平要離開廳堂,折鐵顧不得內心五味雜陳,他上前一步,握住了仇不平的手臂。
在折鐵伸手時,仇不平明顯想要閃開,以他的武藝,折鐵就算反應再快,也絕對碰不到他。
但最終,他還是沒有躲開。
任由那手放在了自己手臂上,他回頭看著折鐵,不發一言。
只有眼中還有詢問。
他又變回了那個對萬事都不感興趣的仇不平,變回了那個冷漠無情的天榜高手。
“我的大哥,雖然不是結義大哥。
但他對我很好,還救過我,在我被通巫教和五行門綁架,要送去給青陽魔君當材料的時候,沈秋大哥救了我。”
折鐵咬著牙說:
“他現在被青陽魔君擄走,來齊魯之地尋我,請你...請你幫我們救回他!”
“嗯?”
仇不平發出一聲鼻音。
在聽到折鐵說自己被五行門綁架,還要被送去給青陽魔君當材料時,仇不平眼中閃過幾縷寒芒、
但轉瞬即逝。
他聽完了折鐵的請求,他說:
“既是為你而來,便留在是非寨便是,等那艾大差過來,我自會料理。若你那大哥能活到那時候,他自然得救。”
“我...”
折鐵還想說什麽,卻被仇不平出聲打斷。
“莫要再說了。”
仇不平背負著雙手,走向木樓階梯。
他說:
“我是非寨遭遇南朝攻擊,北朝又在旁虎視眈眈,正是危急存亡之時。
你雖是我兒,但我還有萬余名兄弟。
我會救你,但我也要救他們!我兒,你那大哥一人之命,可抵得上兩萬性命?
這世間,若真有那麽多公道,你我之間,也不會是現在這個局面了。”
“我意已決,就這樣吧。”
仇不平掙脫小鐵的手,快步走上階梯,小鐵維持著那伸手的動作,悵然若失。
不多時,他轉身走向門外,步伐沉重,充滿失意。
而在二樓之上,仇不平揮毫鋪墨,在大張宣紙上寫下三個名字。
“高興”
“曲邪”
“艾大差”
仇不平盯著那三個龍飛鳳舞的名字,他輕聲說:
“此番之後,若是非寨還在,我便去找你們聊上一聊。”
“敢碰我兒…
真是,雜碎一樣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