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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道江湖》三十一.哀曲【六十七/一百】
下午時分,冷風陣陣,並無陽光,陰雲密布。

  是非寨後山上,仇不平站在漫山遍野的新墳前,沒有墓碑,沒有花束,甚至連祭典用的紙錢香燭都缺乏。

  這一戰是非寨損傷太重了。

  寨中精兵戰死一千多人,剩下的幾乎人人帶傷,還有一千多人隨著鬼書生歸了南朝。

  這一戰,徹底將是非寨的精銳軍打殘了。

  至於山下的嘍囉們,損失倒是小一些。

  那些人雖然也是是非寨人,但只是外圍成員,打打順風仗可以,這次被南朝突襲,雖然最終以是非寨贏了告終。

  但從昨夜起,便已經有小股人馬棄寨而去了。

  這是非寨裡,也不都是好漢。

  畢竟命只有一條,惜命,並不是錯誤之事。

  仇不平穿著白色孝服,頭上戴著白布,郎木頭也是一樣打扮。

  後山上的頭目和嘍囉們,都是戴著孝,寂靜無聲,只有低沉的抽泣,在那哀傷的哀樂裡夾裹著。

  小鐵站在父親身後。

  他跟著仇不平,對眼前這新墳叩首,他也參與了這場大祭典,算是被是非寨剩下的人真正接納了。

  沈秋一行人則站在更外圍。

  他們不是是非寨的人,便不用參與祭典。

  許他們觀禮,也算是是非寨認可了他們。

  而這一時間,也尋不來做法事的“專業人士”,在仇不平親自拜訪之後,浪僧便當仁不讓的主持了這場大法事。

  好在他也是出家人。

  對這套祭奠亡魂的流程,倒是並不陌生。

  肅穆哀樂中,浪僧身穿黃色僧衣,又套了件紅色袈裟,寶相莊嚴的坐在一處台子上,敲打木魚,轉著佛珠,誦念地藏經。

  聲音通過真氣加持,在後山之上回蕩開來。

  他身後還有幾個會念經的是非寨人,也跟著一起念,倒是讓這場挺寒顫的祭典,變得更肅穆了些。

  “小鐵找到了生父,仇寨主幫了忙,我們又救下了師兄。”

  青青丫頭被秀禾架在肩膀上,倒是比沈秋還高了些,她心情也很差,一邊看著眼前大法事,一邊低聲說:

  “明明是兩件很快樂的事情,為什麽會是這個結局呢?”

  沒人回答這丫頭的問題。

  這時代的人,對祭典之事看的極重,就連花青這等修仙之人,此時也是一臉肅穆,而山鬼則抱著承影劍,站在眾人後方。

  他還帶著山鬼面具,看不到表情。

  但沈秋知道,山鬼肯定心裡也在為這些戰死者默哀。

  否則以他的性格,不感興趣的事情,根本就不會前來參與的。

  “師兄,你說,這仇寨主和他兩個兄弟之間,真的好糾結啊。”

  青青騎在秀禾肩膀上,彎下腰,對不理她的沈秋輕聲說:

  “他們明明是真正的義氣兄弟,最後卻鬧得自相殘殺,鬼書生和活閻王都說是為了仇寨主好。

  但到底誰對誰錯啊?

  師兄,我昨晚想了一晚上都沒想明白,你幫我想想唄。”

  “這種事,哪有什麽誰對誰錯?”

  沈秋沒開口,站在一邊的花青公子卻低聲說:

  “吳世峰與南朝勾結,又在寨中卷起內亂,試圖毀了是非寨,他應該是壞人。但我想,鬼書生下這個決定的時候,自己肯定也很痛苦。

  他在這是非寨裡待了14年,自己也是是非寨的一員。

  他說要毀掉是非寨時,便已經打定主意不會獨活。”

  花青歎了口氣,他說:

  “鬼書生對仇寨主是絕對忠誠的。

  這一點不需要懷疑,為了讓他大哥從痛苦中解脫了去,他可以舍棄自己和其他兄弟的命。

  而劉俊山就更不用說了,說他是愚忠都不過分。

  但偏偏就是這種粗莽漢子為義氣而死,臨死前還求大哥寬恕背叛者的事,這等義氣,外人看來都驚心動魄。

  卻也是亂了我一絲道心。”

  花青公子苦笑了一聲。

  他說:

  “紅塵洗心啊。

  蘇州之事,齊魯之事,倒真是讓我對這本不屑一顧的萬丈紅塵,起了許多興趣。這趟是非寨,來錯了!

  我真不該來的...”

  “但你來了。”

  一直不出聲的山鬼突然說:

  “如鍛鐵不經捶打,便難煉好刀。”

  “你這話,到和我師父有幾分相似。”

  花青唰的一聲打開折扇,一邊搖晃,一邊對山鬼說:

  “你也別好意思說我,你這山中野人,不也想看看這事該如何結束嗎?

  否則你早該走了。”

  山鬼搖了搖頭,卻再沒說話。

  直到眾人都沉默之後,沈秋才伸出手,拍了拍青青手臂,示意她從秀禾身上下來,他低聲說:

  “這事啊,沒有對錯。如果非要說錯,那錯的,就該是仇不平,而不是劉俊山和吳世峰。”

  “咦,師兄你這是什麽意思?”

  青青詫異的看著沈秋,後者卻不再說話。

  似乎對這個問題再無興趣。

  在他們眼前,浪僧念了九遍佛經,法事做完,哀樂停下。

  自有嘍囉為仇不平等人送上一碗濁酒,是非寨主將那碗酒飲了大半,然後將殘留的酒,灑在眼前新墳之上。

  那裡埋得,是劉俊山,還有錢拐子。

  “我兒,你且記住。”

  仇不平拿著空碗,指著腳下那新墳旁邊留出的土地,對身後折鐵說:

  “若以後為父死了,便就要埋在這裡!

  生為兄弟,死亦是兄弟,下了黃泉,也要陪我兄弟在那地府裡逍遙自在。

  這人間是非,我終是平不了。

  若那地府也是不公,我自然與那閻王好好鬧上一鬧!”

  “砰”

  他手中酒碗被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是非寨眾人!

  為我等兄弟,擺酒壯行!”

  仇不平高喊一聲,聲浪傳過整個後山,在他身後,那些打著繃帶,臉色虛弱的頭目們走上前。

  如仇不平一般,飲下半碗酒,將剩下的半碗倒入新墳之上。

  酒碗破碎的聲音連成一片,像極了好漢們飲酒作樂時的狂歡場景。

  只是...

  新墳淒涼,離人憂傷罷了。

  “黃泉路上莫太急。

  緩一緩,慢一慢,兄弟同袍就在旁。

  飲下這杯義氣酒,莫要喝那孟婆湯,來世還遠肝膽照,共赴沙場與賊亡。”

  一些積年老匪唱起了曲子,並無喜氣,只有滿腹離殤。

  在那不成曲調的嘶吼之間,便有山寨人急匆匆的走到仇不平身邊,將一封釘在箭上的信遞給了寨主。

  披麻戴孝的大當家拆開信看了一眼,拳頭便死死握緊。

  仇不平匆匆而去,帶著孝的小鐵,便和沈秋等人回去山寨。

  在回去的路上,小鐵一直沉默,直到走到後寨時,他突然對沈秋問到:

  “沈大哥,我想不通,我父親和是非寨,為何會走到現在這一步?你能幫我解惑嗎?”

  “這你讓我一個外人怎麽說啊。”

  沈秋無奈的聳了聳肩,他看著一臉糾結的折鐵少年,便指了指自己的廂房,說:

  “但你若真想知道,就聽我隨口給你說一說。

  但我說的也不全對,你且就當個笑話聽就是了。

  這是非寨之事啊,錯在你父親,他走上這條路,已經走了九十九步,眼見希望在前,卻偏偏在最後一步停了下來。

  這才有了,今日之禍。”

  

  另一邊,青龍山外三十裡處,南朝軍大營中。

  威侯趙廉正坐在椅子上。

  他臉色慘白,胸腹之上纏滿了染血繃帶,左臂中了箭,已經被拔出,但傷了筋骨,怕是得用心修養了。

  但雖然淒慘。

  但並沒有如傳言的那樣,重傷瀕死。

  趙廉的武藝,雖然不如仇不平那麽驚人,但也練有護身罡氣,還穿著百煉寶甲,雖然被仇不平刺了一槍,但還沒到要死的程度。

  他是故意放出消息,讓是非寨人安安心,也是讓南朝軍做好撤退的準備。

  不過,這撤退,卻不是因為懼怕是非寨報復。

  是非寨已經被一戰打殘,不需懼怕。

  威侯更擔心的,是因為北朝那邊的兩萬精銳,已經朝著青龍山疾馳而來,若南朝再不退,便很容易卷入接下來的戰鬥裡。

  “信送出去了嗎?”

  發須皆白的威侯,用右手把玩著兩顆鐵球,他對身邊親信問了一句。

  後者點了點頭,叉手回復道:

  “已使探馬送去了信,也看到是非寨人取了信,這會想必北朝軍將至的消息,已經被仇不平知曉了。”

  “很好!”

  趙廉摸著呼吸,眯起眼睛,說:

  “那耶律宗,想要趁著本候和是非寨拚個兩敗俱傷,再來摘下桃子,本候便將計就計,使那些北朝蠻子,先和是非寨殘兵拚上一拚。

  到那時,不管誰勝誰敗,本候都可以做那黃雀。

  若能得勝,整個齊魯的二十載混亂局勢,也能一戰而定!”

  親信自然是不敢對這種事表達自己看法的。

  他倒是覺得,自家侯爺這如意算盤打的太好了,只是是非寨和北朝,萬一打不起來呢?

  或者說,那是非寨已經被打殘了,面對如虎似狼的北朝精銳,到底敢不敢再打一場?

  威侯倒是很有信心。

  尤其是在之前,看到仇不平統帥是非寨殘兵擊退南朝精銳時,他對這個計策的信心越發足了。

  “無上十二器,百鳥朝鳳槍。”

  趙廉一臉遺憾的拍了拍桌子,他說:

  “真乃兵家寶器,只可惜,落入了那仇不平手裡,我朝若能得那寶兵,驅逐韃虜,恢復江山,也未嘗不可啊。”

  感歎完了之後,趙廉起身套了件衣服,便往營寨邊緣處走去。

  這裡是那些投了南朝的是非寨頭目和兵卒所在的地方,距離大營有段距離。

  趙廉也不理會那些頭目,而是直入這處營寨深處,他揭開帳篷,迎面就是一股濃重藥草味。

  在帳篷中,精赤著上半身的鬼書生吳世峰,正跪在地上,朝著是非寨的方向祭拜。

  他身上也是大面積燒傷,一張臉被燒了大半,看上去形似厲鬼一般。

  只是被當夜突入山寨的南朝軍士救助及時,這才保了一條命。

  他此時這樣子,倒是與他的綽號有幾分相似了。

  趙廉笑眯眯的站在帳篷邊緣,也不去阻止吳世峰祭拜死去的同袍。

  那鬼書生一舉一動都忍受著巨大的痛苦,這一點從他抽搐的臉頰就看得出來。

  但即便是忍受著燒傷帶來的極度痛苦,鬼書生祭拜的動作依然肅穆,頗有股學士之風。

  在他身前,擺著幾個牌位。

  有他二哥劉俊山的,還有兄弟錢拐子的,剩下的幾個,便寫著是非寨三個字,香燭點燃,紙錢灰燼紛飛。

  吳世峰三跪九叩,勉強成禮。

  “我聽聞你昨日清醒後,欲要服毒自盡?”

  威侯把玩著手裡的鐵球,他說:

  “是覺得自己虧欠了仇不平?還是覺得自己鬧出這事,對不起同袍兄弟?”

  “你等為何要救我?”

  鬼書生盤坐在地上,背對著威侯,他用沙啞的聲音說:

  “當日約定好,我助你們破寨,但我生生死死,卻也不值得侯爺如此上心吧?”

  “世峰這話就沒道理了。”

  威侯笑眯眯的走上前,坐在椅子上,對鬼書生說:

  “老夫觀你乃是真正的忠義之士,也知你不會歸降我朝。

  老夫救你,不是圖謀你什麽,只是天下已經紛亂至此,不忍見忠義之士就此殞身罷了。

  你傷好之後,自行離去便是,老夫絕不阻攔。”

  威侯這話說完, 鬼書生便冷笑了一聲。

  如他一般多智的人,怎會相信這等鬼話?

  趙廉也不在乎吳世峰的譏諷,他拍了拍膝蓋,說: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都無所謂。

  只是有一事,老夫要告知於你,那北朝大將耶律宗,正帶著兩萬精騎,朝你是非寨去了。

  便如我朝一樣,北朝也一直覬覦齊魯之地,而不拔了是非寨,他們永遠別想真正佔據齊魯。”

  趙廉眯著眼睛,說到這裡,便不說了。

  眼前鬼書生逼著眼睛,思索片刻,他說:

  “侯爺這是打定了主意,要做黃雀了?”

  “哈哈,果然聰慧。”

  趙廉哈哈大笑,甩手丟出一物,正丟在鬼書生腳下,他說:

  “這虎符能調動我營中三支人馬,再算上隨你一起來的那些義士,也能組成六千余人...

  你也看到,老夫受了傷,不能上陣,接下來這一戰該如何打,老夫就交給你。”

  威侯轉身把玩著手中鐵球,頭也不回的說:

  “本候知你忠義,便全你忠義。

  何從何去,世峰自己思索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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