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下,皎月高懸。
院子裡,沈秋將自己的想法對仇不平和盤托出。
“這是非寨之事,在沈某看來,寨主錯就錯在,你幾乎是以一己之力砸碎了齊魯之地的舊規矩。
但卻沒能親手建立出一個你想要的新規矩。
是非寨的兩條口號確實響亮,但也隻限於山寨內部,沒能擴散到整個齊魯。”
仇不平對此不置可否,他用眼神示意沈秋繼續說。
既然已經打開了話匣子,沈秋也不藏著掖著,他直截了當的對仇不平說:
“這齊魯之地的舊規矩坍塌,新規矩卻難以出現。
它被困在混沌的夾縫中,南朝羸弱,北朝蠻橫,外力不足以改變混沌現狀,但這天下諸事,內部運轉卻讓這齊魯越發錯綜複雜。
江湖恩怨等等各種壓力加持,混亂的局面只能向內不斷扭曲,發展。
沒有什麽良性競爭。
只有不斷的比拚誰更狠,誰更沒有底線。”
沈秋聳了聳肩,他攤開手,說到:
“惡人才能在混亂中活得更好,而善良人只能被欺壓,於是好人也變壞了,黑暗的,越發黑暗。
光明的,也被染黑了。”
這番話並沒有深入具體事情,沈秋只是在大方向上評論了一番。
因為沈秋覺得,是非寨的問題,不在具體執行層面。
而是決策路線的大方向出了問題。
小鐵聽的雲裡霧裡,隻覺得這話有些道理,自己卻又無法理解透徹,但仇不平卻聽懂了。
是非寨主露出一絲怪異的笑容,他看著沈秋。
他說:
“那沈少俠,破局之法又在何處呢?”
“仇寨主確實優柔寡斷,但沈某所說的優柔寡斷,卻不在是否解散是非寨上。”
沈秋指了指天空,他對仇不平說:
“仇寨主缺乏膽量,沒有改天換地的決心和想法。
這自古以來,王朝初定時期總是規矩執行最好的時候。
因為一片白紙,才最好作畫。
沈某覺得,是非寨唯一的破局方式,就是當初就該抓住機會,佔據齊魯,分疆裂土。
把那些舊的,礙眼的東西一掃而空!
寨主以齊魯之地建國,自己做個大皇帝,讓二當家,三當家做小皇帝,這是非寨中人人都是開國元勳。
只有掃清了屋子,才好待客啊。”
沈秋看著仇不平的表情,他說:
“我其實大概能理解仇寨主的糾結之處。
匪永遠是匪,有些事,官府能做,但匪不能做。如果匪一定要做,那就首先把自己變成官府...
這是非寨走到現在這一步,皆是因仇寨主不敢再向前一步。
不敢跨越那君臣之分,不敢坐在那個位置上,結果才斷了是非寨唯一的希望。”
說到這裡,沈秋聳了聳肩,他總結到:
“仇寨主是不願為也好,是怕擔責任也好,是對那位置不屑一顧也好,總之現在說這些都晚了。
沈某說的再好,也不過是事後諸葛罷了。”
在沈秋身邊的小鐵有些害怕,他以為自己父親聽到沈秋大哥這番大逆不道的話,會很生氣。
畢竟父親前半生也是學聖人之學的,所謂天地君親師,那可不是一句戲言。
但沒有。
仇不平不但沒有生氣,反而拍著胸口,發出一陣爽朗笑聲。
“哈哈哈哈”
他在夜中暢快大笑,就好像是內心所有憂慮,都在這一刻盡數散去了一樣。
皎月之下,這位大當家背負著雙手,語氣暢快的說:
“我以為這天下無人懂我,卻不知,一個江南來的18歲的黃口小兒,竟能猜出我之憂思。
真乃我之知己也。”
他伸手在小鐵肩膀上拍了拍。
他說:
“我兒,你這沈秋大哥不是池中凡物。有這等見識,以後必有大作為,把你交給他,為父便放心了。”
說完,他又看向沈秋,他認真的,嚴肅的說:
“沈秋,你說的不錯,我仇某確實從未想邁出那一步,老三也曾對我隱晦的建議過,但被我一口拒絕。
我仇某一生不貪圖坐擁天下,我的志向不在此。
我的本心也不在此!”
是非寨主長出一口氣,他對沈秋說,又像是對自己說:
“我經歷自家慘事,本已生無可戀,之所以殘存至今,只是希望這善惡平於在世間。
公道自在人心,眼前能有乾坤朗朗罷了!”
“那,若善惡不平,公道不在,乾坤暗淡呢?”
沈秋問到。
仇不平長笑一聲,他意味深長的說:
“那就要有人站出來,替老天開眼,斷盡人間不平,平去天下是非!只是,那個人,肯定不是仇某就是了。”
“好了,不說這個了。”
仇不平擺了擺手,他對沈秋的答案很滿意,但他不想再繼續談下去了。
他對沈秋說:
“沈少俠,我這一路觀你使刀,雖然還顯生澀,卻已然有了一絲刀術大家才有的韻味。
想必你是機緣巧合之下,感悟到了某種長於廝殺的刀意,對吧?”
沈秋點了點頭。
這種事不需要隱瞞,也瞞不過一位天榜高手。
“那正好。”
大當家活動了一下手指,對沈秋說:
“我過幾日,要去沂水阻攔北朝精騎,你與我一通前往,如何?”
“父親,沈秋大哥已經決定和我一起幫你了。”
小鐵立刻開口說:
“他說這一趟,是要還你恩情的。”
“恩情什麽的,剛才那番話已經還了。”
仇不平搖了搖頭,他解釋到:
“我只是見沈秋少俠與我兒關系非同一般,便想要借此機會,助你掌控那凶戾刀意罷了。
若真要感激我,以後便好生教教我這魯莽的兒子。
他若有你五分見識,我便可以高枕無憂了。”
沈秋點了點頭。
仇不平前走幾步,突然並指為劍,向前空砍一記。
在銳利破空聲中,他說:
“這武學之道上的‘意’之境,本不是你們這等武藝能接觸到的,但既然今夜聊到這個,我便將我的經驗說上一說。
何為意呢?
我覺得,便是真髓二字。”
仇不平看著頭頂皎月,他對沈秋和小鐵侃侃而談的說:
“你等兩人行走武道,若到某一日,對於自己武藝有了獨特的了解與運用之後,就不再拘泥於一招一式。
所謂落日海潮皆為風景,花木草石皆可為劍,絕技妙招更是信手拈來。”
仇不平的手指輕輕一擺,便有氣勁衝來,銳利無比,就如長槍穿刺,沈秋忍不住仰起頭。
而小鐵則下意識的後退兩步。
但那手指,明明距離兩人還有數丈之遠。
“上面那些話,都是一位故人說給我聽的。”
仇不平輕笑了一聲,收回手指,背在身後,對沈秋和折鐵說:
“而對於‘武意’,我也有自己的理解。
當我對自己的槍術了解已到最深處時,我對於戰機的把握便越發完美,在那槍術招式揮舞的基礎之上。
我再近一步,便有了獨屬於自己的‘武意’。”
“沈秋,你可看好了。”
仇不平朝著沈秋走出一步,身上殺氣聚散而出,就像是某種無形之物,將沈秋拉入特殊感官之中。
他身邊的小鐵卻毫無察覺。
在沈秋眼中,眼前慢步走來的仇不平,就像是化身為一把破天長槍。
每走一步,銳利氣機便膨脹一分。
三步之後,沈秋的額頭滲出點點冷汗。
他感覺眼前有隻亮銀槍已經鎖定了他,就如鷂鷹鎖定了獵物,猛虎即將探爪。
不管他往哪裡走,不管怎麽格擋,不管他怎麽閃避,都會被那致命一槍刺穿心臟。
“凡有武意者,與之比鬥。
就如羚羊掛角,月映深潭,又如落入棋盤,淪入泥潭。
一開始便會落入對方的‘意’中,一切反擊對抗都被對手掌握,縱使你有千般妙法,也難以突圍。”
仇不平的聲音在沈秋耳中響起。
一起出現的,還有兩根探來的手指。
沈秋也舉起手掌,如握長刀,真氣爆發之間,朝著仇不平砍出一刀,想要把眼前這杆“槍”擊退。
“啪”
手刀砍出,卻被那手指輕易撥開。
兩根手指就如長槍出手,速度很慢,卻無法抵擋,最終輕輕點在了沈秋心口。
所有的奇異感官,那股衝天殺氣,那股被鎖定的危機感,都在這一刻消失不見。
沈秋的呼吸急促,他看著心口的手指,便後退了一步。
他對仇不平俯身鞠躬,說:
“感謝仇寨主授道。”
仇不平坦然接受了這一躬,他對沈秋說:
“我的槍意,乃是自百鳥朝鳳槍中悟出。
只要被槍意鎖定,敵人便無處可逃。而你的刀意是什麽,只有你自己才能理解,才能知道。
刀意誕生,本該是先將刀術練到無法突破的瓶頸才行。
但你既然得了奇遇,就要好生把握。一旦悟的武學真意,其武功招式,也要比單純用‘技’的武者更可怕。”
他在沈秋肩膀上拍了拍,說:
“我不會用刀,自然無法教你。
但我想,既然你的刀意如此凶戾,那麽上幾次戰場,多與人廝殺,於你的武道而言,便是大有好處的。
夜已深了,你兩人去休息吧。
過幾日,隨我一起上陣殺敵!”
沈秋對仇不平抱拳告辭,小鐵又和父親說了幾句話,便跟著沈秋一起離開。
沈秋很快回到了自己的廂房,但想了想,又走到隔壁。
他沒有敲門,就那麽推門走了進去。
房中墊著兩根火燭,在搖曳的光中,山鬼正坐在椅子上,手裡握著一卷書,在用心看。
他沒戴面具,也不理會走進房子的沈秋,似乎所有精力,都放在手中書裡。
這種認真的姿態,讓沈秋自愧不如。
他坐在山鬼對面,對自家大哥說:
“別在這黑燈瞎火的地方看書,對眼睛不好。”
山鬼看也不看他,而是翻過了一頁書。
這本書是從仇不平那裡拿來的,真正的聖人學問,雖然含義晦澀,山鬼有些看不太懂。
不過仇不平乃是一代飽學之士,在每句話後都有自己的注釋。
這樣有注釋的書,是山鬼最喜歡的。
“我方才和仇寨主說了,過幾日,要與他一起去阻攔軍隊,為是非寨的傷兵和婦孺轉移贏得時間。”
沈秋看著山鬼,他說:
“兄長,你隨我一起去唄?”
“不去。”
山鬼那雙刀眉挑了挑,他看著書,語氣平靜的說:
“要回太行,耽擱太久了。仇不平贈了很多書,也要回去看看。”
“你回太行也是獵殺北朝人。”
沈秋說:
“這次仇寨主要去殺的,可是北朝真正的精銳,還有個北朝大將呢。”
“嗯?”
山鬼的目光從書頁上移開。
他看著沈秋,他說:
“是北朝人?”
“對!”
沈秋點了點頭,山鬼毫無猶豫,也點了點頭,重新拿起書,對沈秋說:
“那便算我一個。”
這態度的突然轉變,讓沈秋都有些促不及手。
自家這位大哥天性恬淡,除了練習劍術和學習之外,對任何事情都興趣缺缺。
惟獨對這北朝人…
真是“愛”的深沉。
帶小鐵和沈秋走後,仇不平依然獨自站在月色之下。
他撫摸著自己的胡須,在思考沈秋那一番話,一炷香之後,在夜空之上傳來的微微鷹唳聲中,他突然回頭。
便看到身後屋簷上,在一輪皎月之下,正坐著一個熟悉的人影。
“艾兄,我還以為你已經走了。”
仇不平看著屋簷上的人,他說:
“你為我兒來到齊魯,勢要取我兒筋骨做你的機關人偶。
我知你心中有心結,我也不想解開你的心結。
但我不會把我兒交給你!”
仇不平縱身而起,落在屋簷上。
他看著眼前躲在那裡,不發一言的艾大差。
這青陽魔君還是穿著那身鸚鵡綠袍,打扮的和唱戲的一樣,臉上滿臉橫肉,只是有幾道傷痕。
頭頂上的散亂頭髮也被削掉一些,看上去頗為古怪。
但最古怪的,是他的左臂。
那手臂明明已經被仇不平砍下來,但現在,在那衣袖裡,卻又有一隻完好無損的手。
只是在皎月之下,艾大差的左手皮膚上,泛著一絲陰寒的光。
仇不平看著他,艾大差也抬起頭,看著仇不平,大小眼裡盡是仇恨惡毒的光,但卻沒有主動動手。
仇寨主背負著雙手,他俯下身,語氣平靜的對艾大差說:
“但冤家宜解不宜結,不如這樣。我給你換一個人做人偶材料,如何?”
“呸!”
青陽魔君啐了口口水,他對仇不平說:
“你家兒子,乃是天縱奇才,那等神異筋骨,於老子這樣的機關術大師來說,乃是世間難尋!
你這小老兒,又要從何處拿來一個能讓老子看上眼的材料?”
“用我。”
仇不平指了指自己的心頭,對艾大差說:
“用我換我兒,我這天榜高手第七,總還能入你的眼吧?”
艾大差的大小眼猛的瞪圓。
他上下審視著仇不平,用右手摩挲著下巴,思索片刻之後,他說:
“老子突然想起一件事,你仇不平開始練武的時候,已經是二十多歲了,前半生是個酸書生,先天之炁早已流失完畢。
按道理說,你根本不可能成為天榜高手的,但你卻打破了這個江湖規矩。”
魔君眯起眼睛,他說:
“張大哥曾對我說,你乃是有大奇遇之人。
天生‘七殺’命相,注定天煞孤星,又有龍蛇起陸之兆,只是心思難解,不得超脫。
你老實告訴我,仇不平。
你是不是曾得了大奇遇, 洗精伐髓,重喚了先天之炁?”
“是。”
仇不平坦然說:
“自然是有大奇遇的,這柄百鳥朝鳳槍,也是自那奇遇之地尋來。”
“好,老子換了!”
魔君一拍膝蓋,便應了下來。
他隨手拿出一把刀,就要捅進仇不平心口,卻被仇不平一把打開。
大當家伸出手指,對艾大差說:
“別急,我還想告訴你,我那大奇遇的秘密,我也能如數告知於你,那秘密和仙人相關。
這世上,可只有我和張莫邪兩個人知道!你想知道嗎?艾兄。”
“想知道的話,就先幫我做件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