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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道江湖》五十五.英雄碑--為幻月灬夢覺兄弟加更【六/二十五】
  戰後第七天,洛陽城的傷亡,總算是大概清點出來了。

  那一夜亂戰裡,洛陽死亡無辜近兩萬人,其中包括闖入城中的四千北朝人,如果再算上被天策軍趕到黃河邊,被逼著泅水逃亡淹死的那些北朝騎兵。

  這洛陽之戰隻持續了兩日不到,但卻造成了近三萬人的死亡。

  這種損失,說是絞肉機都不為過。

  這些死亡中,絕大多數都是被潰兵放火燒城時,死亡的無辜百姓。

  從神州大地各處,前來參加洛陽英雄會的正派人士們,戰死的,算上受傷的,也已經遠遠超過了一半。

  就如沈秋對任豪所說,這一戰,魔教和北朝人來勢太狠,卡點太準,就差那麽一點,就完全報銷了江湖正派未來的俊傑。

  但都過去了。

  哪怕是再懷念死去兄弟朋友的江湖人,在七天之後,也已經開始回歸自我的生活。

  河洛幫的撫恤犒賞,在過去幾日中,陸陸續續的發放。

  一筆一筆的犒賞,被河洛幫人送到江湖客們手中,委托他們在拿好自己那一份的同時,再將戰死者的那一份,帶回千裡之外的家中。

  這事做的大氣,豪爽,足量發放的銀錢,稍稍撫慰了俠客們孤寂的心。

  這一次為了給江湖人們一個交代,河洛幫幾乎將幫中庫藏百萬銀錢花的個乾乾淨淨。連帶著蘇家落月商坊,也將過去十幾年的收益,統統敗了個乾淨。

  死一個人,儀程五百兩,傷一個人,儀程三百,但凡參戰,皆有百兩撫恤。數目眾多的丐幫上下,也都有犒勞。

  河洛幫內部,更是大分銀錢。

  雷詩音在雷爺浪僧去後,第三天正式出門理事,一出手便繼承了雷爺的闊綽豪爽,算是將有些松散的人心重新聚攏。

  也許對於高手而言,這點錢不值一提。

  但對於江湖底層人士,尤其是那些無門無派,手段低微的江湖散人而言,他們的一條賤命,也很少會有如此值錢的時候。

  這會,洛陽城裡,就算是再再苛刻,再毒舌的江湖人,摸著袖子裡沉甸甸的銀錢,也再說不出河洛幫的壞話。

  銀錢,是買不來一條命。

  但很多時候,銀錢,是可以最直接的衡量一個人的價值。

  尤其是他們這些刀口舔血的江湖人。

  在這七天裡,到處都響徹哀樂和送葬的人群,這種對於亡者的紀念哀悼,在第七天的正午,達到了真正的頂峰。

  這一日清晨,洛陽城門大開,幸存下來的江湖人們,各個披麻戴孝,每個人手裡都捧著一個黑瓷罐子,裡面裝著同道的骨灰。

  除了那些要落葉歸根的死者之外,剩下的洛陽戰死者,都會被埋在城外戰場中。

  那裡已經豎起了一道五丈高的巨石,是天機閣墨家巧匠,在這七日裡不眠不休,為洛陽一戰打製的大碑,大夥都叫它“英雄碑”。

  以此來悼念那些為了保護洛陽而戰死的武林同道們。

  沿途哀樂,吹吹打打。

  前幾日英雄會開幕時,來給儀式吹打的戲班子,這會又做起了送葬的活,吹起哀樂,這些樂師們也是專業的。

  在那婉轉悲切的樂聲中,站在街道兩側的平民百姓們也不發一言,他們有的人還帶著白孝,是家中有人故去。

  但那白孝也不只是為家人帶的。

  同樣為眼前這些戰死的大俠們帶的,盡管平民百姓平日裡,總是畏懼一言不合,便拔刀相搏的江湖人,但人心都是肉長的,若沒有眼前這些俠客們拚死。

  這洛陽城,是保不住的。

  人家為了保護自己送了命,今日下葬時,來送別一下,也是人之常情。

  玉皇宮,純陽宗,劍門三大派的弟子們,走在最前方,他們抓著招魂幡,手裡不斷的撒著紙錢,似是在為亡魂開道引路。

  長長的人群也不騎馬,就那麽徒步而行,手中捧著骨灰罐,一個個面色嚴肅。

  有的走在路上,便抱緊手中骨灰,雙眼流淚不止,也沒人去嘲笑他們。

  死者為大,不管身前是好漢,還是孬種,都是死的壯烈。

  這些江湖好漢子們,固然生前有這樣那樣的矛盾,但這會卻同仇敵愾,不許任何人嘲笑戰死者。

  嘲笑逝去亡者,便是嘲笑他們這些僥幸活下來的人!

  韋昌伯也在人群中,他手裡捧著南海派長老的骨灰罐,身後跟著一眾南海派的師兄弟們,最奇特的是,劉卓然也在其中。

  似是那一夜之後,雙方的隔閡盡消。

  曾經屹立雲端的劍君,現在似是也洗盡鉛華,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南海弟子。

  劉卓然手中的骨灰罐,不知道是誰的。

  但他抱得很穩。

  臉上表情也非常肅穆,他已不是原來那個不入江湖的方外人,既已入了紅塵,便要為喜事開懷,為哀事悲傷。

  這些英雄生的也許並不偉大,但死時卻是真正的頂天立地。

  這等好漢子,難道不值得他劉卓然為他們披麻戴孝,送他們往去黃泉?

  隊伍最前方,領路的是雷爺,浪僧的義兄弟,丐幫大龍頭張屠狗,他帶著長長的白帽子,手裡抓著一杆招魂幡,一路走,一路拉長了聲音。

  喊著魂兮歸來。

  在他身後,是穿著孝衣的雷詩音。

  這個姑娘比七天前瘦了很多,臉頰瘦了一圈,凸顯的大眼睛越發黯然,她本就體弱,抱著雷爺的骨灰,走出洛陽時,就已搖搖晃晃。

  她身邊的幫眾想來攙扶,卻被詩音伸手推開。

  爹爹已去見娘親了,自己沒能在爹爹死前,陪他說說話,已是大不孝,這送往爹爹去黃泉的路,她必須一力走完。

  在詩音身邊,青青也是孝女打扮,抱著浪僧的骨灰。

  浪僧一生未娶,沒有子嗣家人,只能由青青這個雷爺的義女來為他送行哭靈。

  不過浪僧乃是方外人,還是個六根不淨的賊和尚。

  想來,他也不會在意這些。

  詩音身後,是沈秋一夥。

  沈秋單手抱著一個陶罐子,張嵐也抱著一個。

  這個滑頭的家夥,挑了個最小最輕的,給沈秋也挑了個挺輕的。

  他生在魔教,走遍江湖,見多了生生死死,知道這風光大葬,說是給死者哀榮,其實是做給活人看的。

  但心裡不管怎麽想,外表上都是一片肅穆。

  河洛幫新上任的七大長老,跟在幫主身後,李義堅披麻戴孝,手裡抱著兩個罐子,其中一個應該是瑤琴拿著的。

  但她是柔弱女子,李義堅便代勞了。

  除了他們兩人之外,還有郎木頭,趙管事,李老爺,張小虎,易勝,河洛幫這一戰損傷慘重,這七人都是火速提拔。

  實力,說實話一般般,但勝在忠心耿耿,都是可信之人。

  人群中,還有披頭散發的司長道,手裡死死抓著兄長的骨灰罐,在他身邊,是穿著皮甲的李報國,王都尉和一眾天策老卒,也要葬在英雄碑下。

  李報國身邊多了個親兵。

  是那洛陽城裡年輕的府兵栓子,這個年輕人臉上多了道疤,是那一夜跟著李報國衝陣留下的傷痕。

  他如今已是天策軍的一員。

  他手裡抱著,自家二叔的骨灰,也要將二叔送入那英雄碑下。

  盡管二叔一聲庸庸碌碌,整日混吃等死,但在城破那一日,二叔也是為護著老弱,才被北朝狗殺死的,勉強也算是義士。

  一行千人,浩浩蕩蕩的出了城,在哀樂奏響一路中,往城外走了五裡,在當日與北朝狗浴血廝殺的戰場邊緣,一處山坡之下,背陰之面。

  那被弄得平整的地面上,已多出了一塊方圓十丈的祭台。

  時間並不充裕,因此祭台也沒有做的非常豪華,但很莊重,墨家巧匠們用大石壘砌,又花錢請了城中丐幫幫忙,挖了地基,讓這祭台做的非常牢固。

  沒什麽別的裝飾,更沒什麽石馬石人,就是一塊大平台。

  在那平台中央,是個五丈高的石碑,據說是李家豪宅,把自家最好最貴的假山挖了,送給墨家巧匠,才在七日之內,做出了這塊大理石碑。

  它並不規整,也不對稱,墨家人盡可能的把它打磨光滑,也沒時間去雕刻出什麽威武雄壯的人形。

  一塊大紅布蒙在這石碑之上,在祭台周圍,有挖好的大墓穴,送葬隊伍走過來,便按著順序,人人上前,將手中骨灰罐放入其中。

  人人鏟上一鏟土,待最後一個骨灰罐被放進去,這地面也就平整了。

  哀樂的聲音停了下來。

  石碑前,站滿了人,紙錢飛舞,招魂幡動,在千人注視中,同樣披著麻布,手臂綁著孝帶的武林盟主走上祭台。

  在眾目睽睽之下,任豪抓住那寬大紅布,使勁向外一抽。

  “嘩啦啦”

  紅綢獵獵作響之間,碩大的英雄碑見了天日。

  在那英雄碑正面,有八個剛勁有力的大字,上書“英雄在此,義士千古”,那一手字蒼莽中,帶著幾絲飄逸,正合江湖英雄,草莽之氣。

  在台下眾人驚呼中,張嵐撇著嘴,對身邊沈秋輕聲說:

  “任豪寫的,寫的什麽嘛,完全不如本少爺寫得好,這些江湖人就是沒見過世面。”

  “閉嘴吧,真讓你寫,就亂套了。”

  沈秋低聲呵斥了一句。

  確實,江湖人們不懂欣賞筆法,但讓他們驚歎拜服的,也不只是那八個字,而是八個字下,密密麻麻刻在石碑四方的名字。

  一排排,一列列。

  從河洛幫雷烈,趙無機,天策軍王賁開始,每個戰死於洛陽一夜中的江湖人的名字,不管高低貴賤,不管身份如何,不管來自何處。

  統統碑上有名。

  自此之後,只要這英雄碑不倒,這份江湖人的功績,就永世不被遺忘。

  只要這英雄碑還在,整個天下,都會傳唱這些義士之名。

  “如此哀榮,傳唱天下,名留青史,真不枉在這世上白來一遭。”

  沈秋聽到人群中傳來酸溜溜的聲音。

  聽那意思,好像很不得自己也死在七日之前,好讓自己也在這碑上留名一般,這想法看起來瘋狂,但仔細想想,人活一世,不就為了個身前富貴,死後哀榮嗎?

  眼前這事,往大裡說,真的算是名留青史了。

  而對於江湖人而言,這樣的機會,一輩子怕都遇不到一次,也難怪會有人眼紅。

  “英雄好漢,此去黃泉,路遠難離,且飲此杯,路上壯行。”

  任豪帶著江湖人,往英雄碑和那些埋在地下的骨灰遺骸俯身鞠躬,又灑了碗壯行酒,哀樂重新吹打,在哭泣呐喊聲中,一個個江湖人上前朝拜。

  沈秋吊著胳膊,站在人群邊緣,他看著眼前焚燒的紙錢,隨著風直入雲霄,又想起七日前的洛陽大戰,那些戰死的人,一個個在他眼前流轉,鮮活的猶如再生。

  心中也不由的沉重起來,他歎了口氣,低聲說:

  “這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認清了生活的殘酷真相,卻依然熱愛它...”

  “你說什麽?”

  站在沈秋身邊的瑤琴,沒聽清楚,便問了一句。

  沈秋伸手扣住瑤琴五指,他扭過頭,笑了笑,說:

  “我是說,死者已去,教導生者,要珍惜眼前人,花開堪折直須折,莫使金樽空對月。”

  “青青還看著呢!”

  瑤琴聽到這話,羞澀幾分,在沈秋腳面剁了剁,但卻沒放開兩人牽著的手。

  確實。

  要珍惜眼前人,莫等到生死兩隔,再行後悔,那就來不及了。

  而在人群最後方,換了身白色素衣的花青公子,也握著折扇,對那英雄碑拜了拜,他起身時,將一樣東西,交給身側穿著紅衣,撐著油紙傘,帶著面紗的沈蘭。

  花青說:

  “蘭兒,曲邪已死,怨恨盡除,莫忘了你答應我之事。”

  沈蘭默不作聲。

  她只是看著人群中的劉卓然,眼中盡是一抹難喻之色。

  許久之後,她長歎了一口氣。

  那人所言所行,當真不是個偽君子。

  此次,是她輸了。

  “怎麽?不願意嗎?”

  花青打開折扇,眯起眼睛,如往常一樣笑著,在陽光之下,他扭頭對身邊打著傘,遮擋陽光,讓陰影遮蔽自己的沈蘭說:

  “你毀了這世間一名大俠,所以你要還我們一個。

  我覺得,一個還不夠呢。”

  他的笑容越發燦爛,仿佛看到了美好的事物。

  他說:

  “你要還我們,兩個!”

  “一個他,一個你。

  過去種種,猶如昨日。

  蘭兒,你手已洗清,心也洗清,以後人生,重頭來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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