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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道江湖》二十九.毒手仁心
  在沈秋身後,身上濕透的林慧音面色慘白,她看著眼前這人間地獄一樣的場景,十指都在發抖。

  她行走江湖並不多,真正來算,除了當時七絕門顛覆劍門之外,這次采石磯之行,算是林慧音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行走江湖了。

  結果第一次,就遇到了這麽刺激的事情。

  萬毒老人自正定十年,洛陽大戰後,就再沒有出手過,一直窩在萬毒門研究天下奇毒,已是十五年過去,江湖上關於萬毒老人的故事,都已經沒人再提起了。

  而今天,似是被人遺忘的扎西次仁再入江湖。

  隻用了一刻鍾不到,就將萬毒門曾籠罩在江湖上的陰影,那些被世人遺忘的恐懼,又一次帶了回來。

  “此番局勢凶險,你們已親眼看到。”

  江湖營寨邊緣,沈秋看著那被封鎖起來的,被劇毒血肉汙染的江岸,他對身邊人說:

  “之後大戰起時,正邪相鬥,如這樣的場面還會一再發生,萬人廝殺,正是這些毒師發揮最好的場面,你等一定要多加警惕。”

  “這萬毒老人,凶戾至斯,還沒有武德,以天榜之力,行暗殺之事,當真可惡。”

  李義堅恨得牙癢癢。

  張小虎和易勝也是一臉不忿,目睹剛剛那一幕,若說心神不被衝擊,那是不可能的。

  今日這事,算是將江湖紛爭,正邪之鬥絢麗的外衣徹底拔去,讓血淋淋的現實展現在了所有人眼前。

  心生恐懼之後,便有憤怒升騰。

  這些熱血男兒,恨不得現在就衝過江水,與那惡毒的萬毒老人廝殺一場。

  “扎西次仁在魔教中,也是不顯山不漏水的那號人。

  本少爺兒時見他,隻覺得他是個孤僻的人,張楚那人,與魔教宗主往來密切,惟獨不會孤身去見萬毒老人。

  想來他也是察覺到,這扎西次仁孤僻的外表下,藏著一個瘋癲無度的魂。”

  張嵐別過臉去,不去看江岸血淋淋的大地,他把玩著扇子,輕聲說:

  “那老頭此次行事如此極端,是要逼正道拿出應對。他甚至沒掩飾自己的目的,就是為了藥王來的。”

  “但馮叔已回了鳳凰城。”

  小鐵擔憂的說:

  “他原本也不打算介入金陵之戰,本打算是要把萬毒老人誆到苗疆,借巫女之力,壓製這毒人。

  現在萬毒已在金陵現身,就算馮叔有心應戰,這裡與苗疆千裡迢迢,他一時間也趕不過來。”

  “你不必擔心。”

  沈秋將目光收回,看了一眼手中染血冰封的指骨,他說:

  “任叔在送信去洛陽的同時,也將信送去了鳳凰城,藥王此時就在營寨裡,可惜馮叔的避戰之策被萬毒看穿。

  扎西次仁今日所做之事,為的就是要逼馮叔站出來。他要在采石磯處,徹底了斷萬毒和藥王傳承在這一代的恩怨。”

  幾人說話間,見到一道黑影自長江江心島飛掠而來,見那人動作踉蹌,沈秋面色微變,飛身而起,將那人攙扶著落在地面。

  是山鬼。

  他手中承影劍上,血跡斑斑,那血漬還異常奇怪,花花綠綠的。

  他本人長袍上更是被腐蝕出點點傷痕,面具之下的雙眼中,也盡是疲憊,有掩蓋不住的痛苦之色。

  “剛才就沒見你,你這是去了長江北岸,去作甚了?”

  沈秋扶著山鬼手臂,隔著衣服,都能感覺到山鬼皮膚滾燙,皮膚上還有怪異鼓包,他問了一句,山鬼低聲說:

  “刺殺萬毒,可惜功虧一簣。隻殺了幾個魔人,我學藝不精,差點被他那黑扇留在北岸。”

  “噗”

  話還沒說完,面具之下就噴出一縷血漬。

  “你真是不要命了。”

  沈秋輕聲責備了句,對身邊人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先去休息。

  他攙扶著山鬼,往任豪所在的營帳走去。

  “你往日不是這麽熱血上頭的人。”

  他對山鬼說:

  “今日怎麽如此衝動?”

  “是我想差了。”

  身邊只有沈秋,山鬼的話也多了些,他將承影劍歸入劍鞘,抱在懷中,一邊踉蹌向前,一邊說:

  “我看那萬毒似是不善近戰,便想著前去試一試,事實如我所料,那老頭專精毒術,是躲不開我的劍的。

  可惜,那毒術陰鴆,一時不察,竟著了道。

  承影劍訣中,也有閉氣禦毒之法,但萬毒的毒術,已不是運起真氣可以抵禦。”

  “你可別騙我。”

  沈秋撇了撇嘴,他低聲說:

  “除了想試劍之外,你也是看到今日慘狀,心生殺意吧?”

  山鬼沉默了幾息。

  在靠近任豪營寨時,他歎了口氣,說:

  “在我看來,人之性命,可以被劍刺死,可以被刀砍死,可以被火燒死,可以餓死,百般死法,無非就是生死輪回。

  我見得多了,便覺得自己不會被生死迷惑。

  可是今日所聞,超乎我的想象,所見之酷烈,不該是人間之事,萬毒所行,根本沒把人當人。

  這樣的魔人在世,我接受不得。可惜手段不行,未能將他斬於劍下。

  唉,原本的我,是不在意這些的。”

  山鬼輕聲說:

  “結果看多了書,也知人道之艱難,不忍見惡鬼橫行,竟有了今日之衝動。

  我也不瞞你,今日看到萬毒殘害生靈,心中升起殺意乃是平生罕見,比厭惡北朝人更痛恨幾分。”

  “這是好事,兄長。”

  沈秋扶著山鬼,他溫聲說:

  “見善事則心喜若狂,見惡事則怒發衝冠,心中明辨善惡,就是看清了人生前路。我也不是說你魯莽,只是下次再有這事,你最少該提前給我說一聲。

  若有我隨你一起去,你也不會傷的這麽重了。

  我也不瞞兄長,我此刻,心中對那萬毒,也是痛恨萬分,心生殺意。”

  “這是怎麽了?”

  眼見沈秋扶著山鬼走來,護在任豪營帳外的秦虛名急忙上前,攙扶住山鬼另一邊,又聽說山鬼前去刺殺萬毒,結果中了毒,秦虛名眼中便升起尊重之色。

  兩人扶著山鬼走入營帳,在營帳中,馮亞夫剛剛為任豪盟主檢查完身體,藥王臉上,盡是一抹擔憂。

  眼見山鬼被攙扶進來,馮亞夫立刻上前,搭手在山鬼手腕,感受脈搏,幾息後放開,從自己的藥箱中,取出幾枚針,又拿出幾個瓷瓶。

  “馮醫師在此為好漢子診治,再煩勞醫師為其他人看看。”

  任豪站起身來,穿上外衣,對馮亞夫和沈秋說:

  “沈秋,待你兄長無事後,來營寨外尋我,我有些話要對你說。”

  “嗯。”

  沈秋點了點頭,目送盟主離開營帳,他回頭看著正在為山鬼施針的藥王,他問到:

  “馮叔,任叔那邊,沒事吧?”

  馮亞夫沒有回答。

  他坐在山鬼身前,手中運針如飛。

  幾息間,便用針刺激穴位,將山鬼體內毒血逼出,那黑色鬼面上盡是血汙,山鬼身前的水盆中,都布滿了花花綠綠的血漬。

  “你們這些年輕人,真的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他摸著胡須,說:

  “毒術修到萬毒那個境界,這世間所謂能祛毒的內功心法,基本都已失去效果。

  在夜盡琉璃的千百毒物混合後,就算是先天之軀,也不見得就比尋常人堅持的更久。

  三千大道,各有神妙。

  敢去孤身刺殺萬毒,老夫也要敬佩你幾分,還能在萬毒的毒氣攻伐下,活著回來,確實是有本事的。

  老夫願稱你一句少俠,今日也就不用毒再折磨你了。這兩丸藥,清晨與午夜各服一丸,以真氣化開到全身,奇毒兩日可解。”

  馮亞夫將兩個瓷瓶塞入山鬼手中,拍了拍這劍客的肩膀。

  山鬼啞著聲音,道了句謝。

  馮亞夫卻不以為意,他背起藥箱,要離開營帳,今日有好些高手,都暴露在萬毒的毒煙之下,他得去看看,保證正道中人,不會因為毒物失去戰力。

  “馮叔。”

  見馮亞夫要走,沈秋站起身來,他輕聲問到:

  “今日萬毒以那些人命,下了戰帖,決心要在長江邊,了結傳承恩怨,馮叔你欲作何打算?”

  “萬毒老兒,是把老夫架在火上烤。”

  馮亞夫原本面無表情,這會聽沈秋問起這個問題,便哀歎一聲。

  他帶著些許無奈說:

  “若老夫不去應戰,正道中人的口水,都能把老夫淹死。但要老夫去直面萬毒,老夫也沒有萬全把握。

  唉,這趟,老夫就不該來的,就該待在鳳凰城裡,陪著老妻家人,陪著問荊,頤養天年。

  只是既然來了,有些事就躲不開了。”

  老頭回頭看著沈秋,他那保養的很好的臉上,也露出一抹笑容,他說:

  “我方才與盟主說了,待正邪開戰時,老夫便去牽製萬毒,不讓他擾亂戰局。

  那萬毒想要破滅藥王傳承,也沒有那麽簡單。

  問荊已接了青囊經,藥王傳承有後繼之人,老夫心中也再無更多牽掛,大半截身子都埋進土裡了,生死之事,心中雖有畏懼,但也已經看淡。”

  話說到這裡,馮亞夫長出了一口氣,他對沈秋說:

  “既然命數如此,躲不開,繞不過,那老夫便欣然應下就是。”

  “馮醫師,萬毒老兒有夜盡琉璃在手,百毒不侵,那人行事又無底線,乃人間惡鬼。”

  山鬼捂著胸口,勸說道:

  “你勝算太小了。”

  “老夫是個醫者。”

  馮亞夫看了一眼山鬼,他說:

  “老夫雖喜歡用毒去折磨那些江湖人,雖然看不慣欺世盜名的鼠輩,雖然也做了很多不該做的事。

  但自少年時,救下第一個人時,老夫便是個醫者了。

  醫和毒,這兩樣東西是相伴相生的,但有毒物所在之地,周圍必有解毒良藥。

  藥王和萬毒已經糾纏了一千年了,你們兩個小輩,很難想象這種糾纏會引來什麽樣的結果,萬毒說,若老夫不出現,他便要屠盡南軍。

  他是能說到做到的。

  萬毒傳承,都是這樣一群瘋子。

  而醫者就是要救人,這是我們的立身之基,是我們的武道。

  若老夫能救下這些人,而老夫不去救,藥王傳承才算是真的滅亡了。

  你們要知道,老夫的那些先輩們,幾乎人人都面對過這樣的局面,但藥王傳承還是延續到了現在。”

  馮亞夫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他說:

  “在老夫拿到青囊經那時,老夫就知道,總有一天,我也會面對這樣的選擇。

  是死我一個,救下千萬人,還是放任千萬人去死,讓我一人獨活?

  老夫為這種局面準備了幾十年,但事到臨頭,心中也有畏懼,老夫仿佛一回頭,就能看到我家孫女在央求我回家。

  但...”

  藥王摸了摸自己的藥匣,他看著沈秋,說:

  “你這小娃,在洛陽時,曾問過我,若老夫放任疫毒自消,惹來滔天之禍,以後問荊長大了,得知這一切,會怎麽看老夫。

  其實現在的情況也是一樣的。

  沈秋,若老夫這次退卻了,任由萬毒放手為之,那問荊以後會如何看待老夫?”

  馮亞夫呵呵一笑,他伸手在沈秋肩膀上拍了拍,他說:

  “老夫也想讓寶貝孫女知道,她爺爺是個厲害的大俠,也能做出一些讓我孫女一生為榮的事情。

  老夫從小就教她,毒師都是一群膽小鬼,只有醫者才是真英雄。

  我知你兩擔心我的下場,但已到現在,你兩難道還要讓老夫在孫女面前,食言不成?

  老夫是個醫者,更是個長輩。

  長輩,就要給晚輩做好榜樣。”

  藥王收回手掌,他看著沈秋,說:

  “此番,若老夫真不幸身死,還要麻煩你把我遺骸,送回鳳凰城,以後問荊長大,要是行走江湖,還要你等替我照拂一二。

  你們這些少俠,必然是下一代主宰江湖風雲的人物,有你們在,問荊一生,必會穩妥。

  再者說了。”

  老頭嘿嘿一笑,露出狡黠之色。

  他摸著胡須,對沈秋說:

  “老夫為正道做了大事,看他黃無慘,還要阻攔問荊與雲霽的娃娃親不成?”

  “馮叔放心吧。”

  沈秋將馮亞夫送出營帳,他低聲說:

  “小問荊的婚事,沈某保定了,以後就算是綁,也要把那雲霽,綁到洞房裡。”

  “哈哈,有你這話,老夫就放心咯。”

  馮亞夫哈哈一笑,背著藥箱,便往營地中去。

  沈秋看著老頭的背影,心下也有決斷。

  他回頭看了一眼山鬼,說:

  “兄長在此安心休息,我去見見盟主,與他說會話,稍後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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