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丫頭是氣急攻心,一時悲痛,但青青從小身體健康,亦無傷病,因此沒有大礙。”
在落月琴台,瑤琴的閨房中,青青躺在床鋪上,臉色蒼白,眉頭皺起,似在昏睡,又好像著了夢魘。
時不時喊一句師父,或者喊一句師兄快跑。
應該是做了噩夢。
一位老年醫者將手指從青青手腕上移開,他摸著胡須,對坐在床邊,擔憂不已的瑤琴姑娘說:
“老朽開副藥方,給青青姑娘服用,兩三日便見效,此後靜養一月,便不會落下病根。”
“麻煩您了,蘇管事。”
瑤琴對那醫者說:
“這幾日便勞煩您照看青青,這丫頭如我親生妹妹一般,我實在不忍見她受苦。”
“無妨。”
蘇管事站起身,背了藥箱,對瑤琴說:
“老朽本就是蘇家世代醫護,從小看著你和青青長大,這鬼機靈的丫頭也如我後輩一般,老朽自會用心。”
“只是,瑤琴姑娘,你切莫因為青青丫頭的病症就憂思過度。”
蘇管事提醒到:
“你從小體弱,現在又要管理整個落月商坊的大小事務,本就勞心費力,老朽擔心,你要是多想其他,怕是也要受疾病之苦了。”
“我曉得了,蘇管事。”
瑤琴點了點頭,她說:
“你去休息吧,順便請沈秋師兄在外間稍等,我要等青青稍好一些,再出去與他說話。”
蘇管事快步離開,瑤琴坐在床邊,拿起手帕,幫青青擦拭額頭汗水。
她頗為心疼的說:
“真是可憐的丫頭,從小便家人離散,有個心疼你的師父,卻還一走了之,你又不知你身世,唉...真是命運多舛。”
“山鬼哥哥,快殺了那狗賊!”
青青又在迷糊中喊了一句。
這倒讓為她擦汗的瑤琴愣了一下。
這丫頭喊師父,師兄,她都能理解,畢竟路家鏢局三人相依為命,感情深厚,但這山鬼,又是何人?
聽青青的語氣,似乎對那山鬼頗為信任。
這一趟她跟著路叔叔去太行山,到底經歷了什麽事情?
瑤琴心中疑惑,但此時青青也無法回答,她便想到在外間等候的沈秋,也許,那位師兄會知道一些事情。
說起來,沈秋師兄這一次回來,似乎變化甚大。
瑤琴站起身,她重新帶上面紗,拿起美人扇,一邊向外間走,一邊想到,莫非是因為路叔遭難,讓凡事碌碌的沈秋師兄發了奮?
但也不太像啊。
這只是短短兩月,怎就像是變了個人一樣?
“沈秋師兄。”
瑤琴走出閨房,便看到了正站在門口,看著眼前小湖的沈秋,後者站的筆直,左手握著一把雁翎刀,右手扶在木質欄杆上。
風吹起他的長衫,讓沈秋的單馬尾頭髮也順著風搖曳。
瑤琴注意到,沈秋的雙手戴著黑色的手套,像是江湖中人用的,其上點綴著精鋼護指。
倒是有幾分江湖少俠的氣質了。
“瑤琴姑娘。”
沈秋聽到有人喚他,便回過頭,對瑤琴小姐微微俯身。
青青可以和瑤琴互稱姐妹,但他不行,路家鏢局是掛靠在落月商坊下的商鋪,瑤琴姑娘,理論上就是沈秋的老板。
該有的尊重必須有。
而沈秋此時心中也頗為詫異,這位瑤琴姑娘,怎麽走路沒聲啊?
“不必如此客氣,
沈秋師兄。” 瑤琴指了指手邊,她說:
“坐下說話吧,我有些事情,要對你說。”
沈秋走入房子,坐在椅子上,便有侍女送來茶水,瑤琴則坐在上方的錦榻上,她搖著美人扇,思索片刻,對沈秋說:
“路叔叔去太行大半月,未有書信傳回,我心裡擔憂,便找了城裡的易家鏢局去尋訪,十日前,他們帶回了陸叔叔的屍體。”
瑤琴歎了口氣,她說:
“我去看過,傷口甚多,死狀極慘。”
“那鏢頭易柯猜測,應是路叔叔被親近之人暗算身死,我便想問,關於路叔叔的死因,你有何看法?”
“瑤琴姑娘不必多慮。”
沈秋端起茶杯,借喝茶低下頭,輕聲說:
“是他的結義兄弟,洛陽俠客查寶,勾結北朝黑衣衛謀害的他,我和青青得遇江湖豪俠相助,已經除掉了查寶。”
“師父的仇已經報了。他若九泉之下有知,大概也會安息的。”
“哦?江湖豪俠?”
瑤琴握扇的手動了動,她沉默了片刻,問到:
“是山鬼?”
沈秋的眼睛立刻眯起。
然後就聽到瑤琴解釋到:
“是青青在夢中說的,她似乎對那山鬼頗為信任。”
“是。”
沈秋暗道笨丫頭壞事,但臉上非常平靜,他對瑤琴說:
“確實是自稱山鬼的豪俠幫了我和青青,但他與我們立下約定,不能將他的事告知其他人,所以,還望瑤琴姑娘不要再詢問了,可好?”
“嗯,那便如此吧。”
瑤琴似乎對江湖事並不感興趣。
她不再追問山鬼的事情,而是對沈秋說:
“路叔叔與我父親乃是故交,他是我家中長輩,路叔叔為人正氣,不願叨擾我家,便自己開了鏢局,我作為晚輩,也不便勸說。”
“但現在,路叔叔與我父親皆已亡故,沈秋師兄,不如便和青青一起,搬到這落月琴台來。”
“我從父親那裡接手偌大的商坊,時而感覺力不從心。”
瑤琴擺著手中扇子,輕聲說:
“若師兄願意助我,我便在商坊為你謀個差事...”
“不必了,瑤琴姑娘。”
沈秋搖了搖頭,他說:
“讓青青住過來吧,她與瑤琴姑娘情深義重,住在這裡我也放心,但我,我便繼續開鏢局,不忍讓師父的一番心血就此付諸東流。
我想,以青青丫頭的伶俐勁,也是可以幫上瑤琴小姐的,我自小魯鈍,怕是會壞了商坊事務。
瑤琴姑娘乃是商坊之主,隨意安插親近之人,怕是會壞了規矩。
我和青青,還有師父,已經得了蘇家太多恩惠,卻又無以為報,但也只能謝絕姑娘厚愛了。”
沈秋這番話說的通透,又不損瑤琴面子,他去意已決,讓瑤琴也有些無話可說。
氣氛一時冷了下來。
沈秋喝了口茶,他想了想,便又問到:
“說起來,我這裡有件事確實需要瑤琴姑娘幫忙。”
“說吧。”
瑤琴擺了擺扇子,說:
“你是路叔叔的弟子,我們之間不是外人。”
“我想問瑤琴姑娘,對我師父年輕時的事情可曾了解?”
沈秋問到:
“我和青青在太行遇險,從那位山鬼大俠那裡,得知了一些關於師父教我的武藝的消息,他告訴我,那是軍中武學,而且只有天策軍才有傳承。
莫非,師父年輕時,也是天策軍人?”
“這...”
沈秋這個問題,讓瑤琴一時間有些措手不及。
她的眼睛裡有一抹為難。
沈秋見狀,便說道:
“若是不方便說,那就算了,我也只是單純好奇罷了。”
他看了眼門外,便起身告辭。
“今日天色已晚,我將青青留在瑤琴姑娘這裡,便先回鏢局去了。”
說完,他握起刀,轉身離開。
在走到門口的時候,瑤琴喚住了他。
“師兄且慢。”
瑤琴站起身,對身邊的丫鬟們說:
“你們都退出去,這房子三十丈之內,不許留人!”
“是,小姐。”
一應丫鬟快步離開,還將房門關起。
在她們走後,瑤琴坐回錦榻,對站在原地的沈秋說:
“師兄既是青青信賴之人,又是路叔叔的親傳弟子,便也是我所信任之人,但路叔叔的過往,牽扯到前朝舊事,那些事情的余波,今日都還尚未消散。”
瑤琴帶著面紗,那雙大眼睛盯著沈秋,身為落月商坊的主人,這姑蘇之地有名的豪商,被她嚴肅盯著的壓力是有的。
她盯著沈秋,認真的說:
“師兄,你若是得知此事,便也逃不開了,若事出不詳,還會有殺身之禍,你還願聽嗎?”
沈秋沒有回答。
他閉上眼睛思索片刻,然後看著瑤琴,說:
“我猜,和青青的身世有關?”
“你!”
瑤琴這下是真的驚訝了。
她指著沈秋,很懷疑沈秋是不是從路叔叔那裡聽到了什麽。
但沈秋卻面色如常,他說:
“天策軍,老鏢師,又牽扯前朝之事,這很容易猜,瑤琴姑娘,師父並沒有告訴我這些,實際上,我們當時被迫分開時,根本沒時間說這些。
師父讓我拚了性命,也要保護青青,這說明,在他眼裡,他和我的命,都沒有青青的命重要。”
“那丫頭才不是什麽蘇州棄嬰...”
沈秋拉過椅子,坐在瑤琴對面,背靠著房門,運氣真氣,讓耳目輕靈,他對瑤琴說:
“說吧,瑤琴姑娘。”
“你一個弱女子,都願意冒險為青青隱瞞,我大好男兒,又豈會退縮?我今日敢來,便不怕什麽殺身之禍。”
瑤琴上下打量著沈秋。
這位師兄確實是不一樣了,也許行走江湖有奇遇?
總不能是鬼魅附身吧?
在好幾分鍾的思索之後,瑤琴打定了注意。
她對沈秋說:
“首先一點,我父族,和青青母族有數代姻親關系,所以法理而言,青青確實是我妹妹。我蘇家上下對青青只有關切,沒有利用,這一點師兄可以放心。”
“嗯。”
沈秋點了點頭。
他之前也一直很懷疑,青青一個小門小戶出身的丫頭,是怎麽和落月商坊的少主有如此親密的關系?
這個謎團算是解開了。
琴台管事的那聲“二小姐”,不是白叫的。
“其次,路叔叔確實是天策軍人,而且還曾是驍勇都尉,天策大將李守國麾下的心腹之一。”
瑤琴又說到:
“二十多年前,正定初年3月,天策軍於大散關大敗北朝先鋒,重挫其銳,又以天策大將李守國,都尉路不羈以下3000精銳星夜追襲。
天策軍大破北朝漢中大營,奪回長安關中。那一戰裡,路叔叔乃是天策先鋒,也是他帶著部署,破開了長安城門!”
“路叔叔乃是當世英雄,你切不可將他視為一個脾氣古怪的老頭。”
沈秋點了點頭。
他猜到便宜師父有故事,卻沒成想,那老頭年輕時居然有如此風光。
真的是很難將百戰英雄的形象,和那怪脾氣老頭的臉聯系在一起。
瑤琴搖著扇子,繼續說:
“前朝大楚的國度本在燕京,但被北朝入侵後,楚少帝便帶著嬪妃妻女移駕到臨安行宮。”
“23年前,趙虎入臨安前,少帝便感覺趙虎有不臣之心,向各地發出求援,天策軍響應了少帝的求援,當時長安已經奪回,李守國將軍便請求少帝移駕長安。”
“他所派來臨安的心腹,便是路叔叔。”
瑤琴歎了口氣,她說:
“趙虎那廝入臨安前夜,臨安行宮失火,楚少帝不幸遇難,但他的兒子與兒媳卻被路叔叔和各路忠貞之士拚死救了出來。
那時我尚未出生,是我父親接應他們,因我家乃是前朝皇商,世受皇恩,無以為報。可惜,事情終究是出了差錯。
趙虎勾連江湖人士,在臨安夜裡,對少帝兒子和兒媳加以刺殺,在混亂中,路叔叔只能護的少帝之子和他妻子衝出臨安,其他王室成員皆被殺害。
路叔叔帶著兩位楚國血裔趕往長安,路上也遭刺殺,但僥幸生還,自那之後,他們便在西北生活。
然後,正定10年,也就是13年前,那位前朝後人帶著妻子回返臨安祭祖,在路上遭到魔教中人殘害,路叔帶人趕到時,隻救下了青青的母親。”
瑤琴舒了口氣,她的故事說完了。
“第二年6月,青青出生,她母親也因憂思過度離世了,就葬在落月琴台外的湖畔,路叔的墳塋也在那裡。
天策軍中有南朝國主的眼線,路叔叔不敢帶青青回去,便只能在蘇州落腳。
從那之後到現在,13年前裡,路叔叔從不提及過去,我也是從父親那裡聽說這一切的。”
她站起身,看著沉默的沈秋。
她加重語氣,對沈秋說:
“今日之事,出得我口,入得你耳,不能再有第三人知道,就連青青問起,你也千萬不能說!
沈秋師兄,這事關聯甚大,一旦泄露,那就是滅頂之災。
你知路叔為何要帶著青青去太行?
不僅僅是因為什麽仙家遺跡,而是因為南朝巡捕在3月前入了蘇州, 他帶青青去,是避禍的。”
沈秋聞言一驚,他看著瑤琴,他說:
“那我此番帶青青回來,豈不是自投羅網?”
“那倒不是。”
瑤琴輕笑了一聲,她擺著扇子說:
“這天下間,又有多少如路叔叔一樣的忠貞之士?”
“那些巡捕在蘇州借國主之令,行貪賄之事,他們大肆斂財,吃的滿嘴流油,已於半月前,回去臨安了。”
沈秋這才放下心。
他看了一眼瑤琴的閨房,他站起身,問到:
“青青的生父,真的死了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
瑤琴搖了搖頭,她感慨的說:
“我父親生前,一直在尋找,但也一無所獲,若那前朝後人真的在世,今年也得有快40了吧?”
“那我便將青青放在這裡了。”
沈秋今日聽了太多事,他需要獨處來消化一下,他對瑤琴姑娘抱拳行禮,說:
“我便告辭了,改日再來看青青。”
“嗯,沈秋師兄路上小心,我就不送你了。”
瑤琴送沈秋到門口,她說:
“在蘇州城遇到解決不了的事情,便來這落月琴台,我自會竭力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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