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客人來了,懂禮數的主人,自然要外出迎接。
張楚從皇城一路向外飛掠,以天榜武力,不過五息,便抵達國師府邸,這裡曾是前任國師高興居所,面積極大,但並不非常奢華。
高興畢竟是個有信仰的人。
誠不誠摯,不得而知,但外在表現確實守得禮法。
在宅邸後院,還有個專用於祈禱祭祀的通巫觀,在張楚搬過來之後,也並沒有拆掉它,只是封存了後院,不許他人進出。
而此時,黃昏時分,眼見國師歸來,府邸的管家趕忙上來迎接,卻聽國師說:
“我欲在此迎接貴客,將府中下人,都帶出去,此處坊市中人,也盡數遷走!”
“這...”
管家一時愕然,但看國師面色莊重,也不敢多問,轉身離去,不多時,便有大批仆從被帶離府中,而張楚並不看他們。
國師整了整衣袍,便穿堂過戶,往幽靜的後院走去。
待來到後院時,他手中已多了一壺酒,還有幾個酒盅,那緊閉的院門,被真氣一衝,便向內打開,隨著門板活動,他大步走入其中。
這處院子許久沒人來過,自然也無人打理。
院中荒草已很是繁盛,不過那通巫觀卻並未有破損,依然屹立在院中後處,門口的兩尊雪狼雕塑,還是如之前一般威武。
在通巫觀前,小院中,石桌邊,正有兩人坐在那裡等候。
張嵐抱著貓兒,將黑扇插在衣領處,穿白衣,配玉佩,瀟灑的很,一副二世祖的模樣,而他身邊的沈秋,也還是那副不怎麽願意換的打扮。
白衣黑扇,袖口寬大,一頭碎發,嘴邊留的胡須打理的非常得體,一雙眼睛囧囧有神,但相比臨安時,這雙眼中神光內斂了些。
並不見更多侵略性的姿態。
他還在進步。
在得武君寶體初成,真正邁入天榜之境後,他依然在進步,速度並不比之前更慢。
而在兩人眼前的桌上,擺著幾碟下酒小菜,顏色鮮豔,賣相極好,這是過來的路上,在燕京最好的酒家帶來的,還有爽口瓜果。
在桌邊擺著三雙筷子,這是有備而來。
張楚並不遲疑,他走上前去,將手中提著的酒壺和酒盅,放在石桌邊,手指輕輕一擺,三個酒盅就落在三人眼前。
又以主人姿態,提起酒壺,給另外兩人斟了杯酒,再給自己滿了一杯。
這個過程裡,三人不多說一句,場中異常安靜,只有酒水落入酒杯的響動。
“惡客上門,也算是客。”
張楚端起酒杯,對眼前兩人說:
“開打之前,先喝一杯,潤潤喉嚨。”
“光喝酒對身體不好。”
張嵐瞥了一眼自家哥哥,他拿起筷子,夾起一塊小菜,送入嘴裡,一邊吃,一邊說:
“動筷吧,開打前,還有些事要聊。”
“興許聊得好,也就不必動手打了。”
沈秋這邊接了句話,也拿起筷子來,並不動酒盅,把舉著酒杯的張楚晾在那裡,國師倒也並不惱怒。
他放下酒杯,坐在石椅上,也拿起筷子,夾起一塊瓜果,送入嘴裡。
汁水甘甜,味道極好。
只是尋常時蔬,但吃到嘴裡,味道卻與往日大不相同,總有股別樣滋味。
興許味道並沒變化,只是平日裡吃的匆忙,未有今日如此細嚼慢咽,能品出更深層次的味來。
而往日總是忙碌的很,哪有時間靜下心來,去品味這時蔬味道呢?
又或許是環境不同,陪酒吃喝的人不一樣,哪怕是吃同樣的東西,也會有不同的感覺味道,今日這場酒,注定會喝出和以往絕不相同的感覺來。
“把城交出來吧。”
沈秋將嘴裡菜品咽下,放下筷子,拿起酒杯,在手裡搖晃幾許,看著那純淨的酒水,他開口說道:
“如今形勢,固守已沒有意義,徒增傷亡,徒耗時間,你張楚乃是世間第一等的聰明人,想來不該看不清大勢。
又為何非要做此負隅頑抗之態?”
“這麽直接嗎?”
張楚呵呵一笑,異色瞳孔中閃出別樣的光,他說:
“這古往今來,但凡勸降之事,都不該先說些別的話,來鋪墊鋪墊,為何沈宗主這等伶俐人,在今日卻要開門見山,直入主題?
可是留給你等的時間,也不夠了?”
“是留給你的時間不多了。”
沈秋並未否認,他看了一眼張楚,語氣幽幽的說:
“很多人都在請求我,留你這賊子一條性命,我本有心去做,畢竟蓬萊山上,你我也並肩作戰,並未下絆子暗插刀。
以你張楚的手段,若能和平收場,將來於這方天下也是助力。
然,沈某有心放過你,但你卻朝著作死的路,一路狂奔,旁人攔都攔不住,我聽張嵐說,苗疆時,巫女已明明白白的告訴你。
你的命,只剩最後一年。
除去三月已過,再除去最後幾月苟延殘喘,你也就剩五六個月好活了。這會本該想盡辦法留條命的,卻又要把寶貴的時間,丟在這燕京城裡。
張楚啊,我真是有些看不懂你了。”
沈秋抬起酒杯,在嘴邊抿了抿,感受著酒水的清冽乾爽,他閉上眼睛,說:
“蘇州初見,你乃是不折不扣的大惡人,志大才疏,心腸狠辣,對自己親生弟弟,也能下去狠手。
洛陽再見,你變得心思陰鴆,不再隨便出頭,躲在幕後玩弄才智,差點讓我洛陽一城,化作焚灰,那時運氣在我,讓你所有謀劃,功敗垂成。
金陵時,你消沉一些,但也是死中求活,絕不認輸。
現在想來,那時應是你的轉變。
從那之後,你便少用武力,多用智謀,大局觀好到驚人,救燕京,成國師,坐觀齊魯收漁翁之利,又以臨安一戰,鯨吞南方。
招招出手,招招致命。
若不是沈某提前有些準備,就以你張楚如今大成的手段,這天下怕真要被你收入囊中。
但智謀已入頂峰之時,你卻再無金陵時那股卓絕的求生欲,反而又變的死不低頭,看你布置打算,是要和燕京共存亡,做決死一搏。
你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張楚,如此複雜,轉變如此多,又一個勁的和沈某較勁,我倒是想問問,這麽多事裡,哪一次不是你先挑起?”
沈秋歎了口氣,他放下酒杯,對張楚說:
“張嵐告訴我,你不想讓我看你笑話,但這話又該如何說起?
你可能不知道,但在沈某心中,唯一必須除掉的大敵,乃是蓬萊賊人。
為了消弭他們帶來的禍患,沈某可以成惡人,禍亂天下,也可以與正道為伍,拚死一戰,更可以和任何人化解恩怨,只要他們能幫上忙。
我可從沒想過,要看任何人的笑話,更何況,以你張楚如今武力,在這江湖上,也屬絕頂,誰又敢小看於你?
沈某心中疑惑頗多,還請國師為我解惑。”
這個問題,確實是沈秋一直想問的。
只是以往和張楚見面,不是戰場,就是陰謀算計,兩人幾乎沒有時間好好坐下來談一談,今日是個例外。
既然來燕京,就是為了解決問題,不妨就連帶著心中疑惑,一起詢問清楚,而面對沈秋的問題,張楚的表情,這一瞬有些複雜。
他拿起筷子,又夾起一塊菜品,送入嘴裡,似是在思索回答,抱著貓兒的張嵐,也並未打擾,哪怕他也有很多話想問。
“沈宗主可知,這命數裡,有‘宿敵’之說。”
張楚低聲說道:
“就如我父親與任豪,就如曲邪和沈蘭,就好像是老天早就安排好的,宿敵之間,必有一戰,必有一死。
且彼此之間,恩怨糾葛,絕對複雜。
這種對抗不在於兩人的想法,亦不在於兩人的關系,想我父親與那任豪乃是如知己好友,而曲邪和沈蘭之間,更是親如父女的師徒。
但不管怎麽樣變化,宿敵之間,最終都會走入刀兵相向,這是命數如此。
你也說,我與你之間的事情,每次都是我挑起,或者是因緣際會,你我都參與其中,每次都是我先佔上風。
但...
我可贏過一次?”
國師抬起頭,異色瞳孔緊盯著沈秋,他說:
“若你是我,你會甘心嗎?
臨安之後,我已鯨吞天下大半,但如此優勢之下,竟還能被你翻盤!
我不甘心啊,沈秋。
到這一步,誰能甘心?
我也不是死守於此,要與燕京共存亡,更不是看不清天下大勢,分分合合,我知天命在你大楚!
但那又如何?
我想贏一次!”
張楚扣著石桌的手指之下,已出現寸寸裂紋,代表著他此時並不平靜的心思。
他對沈秋說:
“我張楚這一生,雖短暫,但過得已非常精彩,榮華富貴,絕頂風光,手握天下,翻雲覆雨,都已體驗。
就算此時死去,也不枉來這人間一遭。
若說有遺憾,其一便是竭盡全力,也未能完成父親願望。
其二,便是與你這命中宿敵來來往往,卻並未贏過。
而這兩件事,其實是一件事。”
他舉起酒杯,對沈秋舉了舉,說:
“若今日在此,能贏了你!便得命中圓滿,死而無憾。”
沈秋卻並不舉杯。
他看向張嵐,惜花公子看著自己吐露心聲的哥哥,他眼中的光,也複雜一些,雖已猜到,但聽張楚所說心意,卻依然讓張嵐感覺到造化弄人。
他說:
“都已到此時,哥哥還是如此不老實,你心中遺憾,真只有這兩樣不成?”
聽張嵐所問,張楚維持著舉杯的姿勢,木著臉,不回答。
這種姿態,讓張嵐心生怒火。
他的語氣也變得不客氣起來,冷笑幾聲,說:
“先是下狠手,壞你我兄弟之情,再行凶險之事,將北寒叔送入絕地,最後又不通人心,強迫無命在你和青青之間,做個選擇。
張楚,你我上次見面時,你對我開玩笑說,你如今淒慘,一身孤獨竟被小兒察覺,我心知那不是什麽玩笑話。
你確實心中淒涼,看你一路走到現在,位高權重,身邊竟再無可用之人,就連死守燕京,都得你親自出馬。
你還敢說,這不是你心中憾事?
但,這又怪得了誰?”
張嵐霍然起身,他指著沈秋說:
“張楚!你說你想不通,為什麽你與沈秋之爭,總是先勝後敗,也莫要做這自怨自艾,好似上天不公之態。
你心裡其實早有答案,被你視為宿敵的沈秋,身邊豪傑雲集,有的是真心兄弟為他赴死賣命,眾星聚火,自然熊熊燃燒,光耀天下。
而你,你本也該有同道隨行,但是你卻親手把他們一個一個逼走,落得如今這行單隻影的下場。
但你又何其幸運,北寒叔寧願自己不存,也要求沈秋救你一命,無命甘做走狗,只求你能落得善終。
而我...
我被你如此對待,此時到決勝負的時刻,竟也軟弱的希望你能留的一命,你這賊子,到這個時候,還做這樣決心赴死的姿態。
你這狗日的!如今時刻還如此死硬!一句軟話都不願多說!
你對得起我們嗎?”
張楚依然不為所動,他看也不看張嵐,隻盯著沈秋,手中酒杯再向前幾分。
沈秋看他如此固執,便也歎了口氣,站起身來,以左手握杯,與張楚碰撞幾絲,下一瞬,兩人同時仰頭飲乾杯中酒。
隨著酒杯滑落。
卻邪出鞘,血光大盛。
身前石桌,也被無形刀氣切開寸寸,無聲散落。
美食美酒,灑的到處都是。
兩名天榜同時發力,氣機四散,碰撞之間,讓腳下地面錯裂開來,隻將小院後的通巫觀震得搖搖欲墜,磚瓦砸落。
凶貓嘶吼, 黑扇揚起,張嵐長發衣袍被吹得獵獵作響,但也手持寶扇,向前衝殺。
畢竟是一世兄弟。
若是張楚今日必死,他也想讓他,死在自己手中。
算是親手為這張家內鬥,劃上一個句號。
而與此同時,皇城之中,養心殿裡,耶律潔男坐在龍椅之上,手裡把玩著大楚傳下的傳國玉璽,就如把玩好玩的玩具。
他帶著笑容,向下看去,在殿中影影幢幢的燭火搖曳中,山鬼和耶律婉兩夫妻,正踏足而來。
在兩人身後,劉卓然抱著懷中劍,腰間系著酒葫蘆,更遠處,花青站在殿外,腳下放著青月劍匣。
那些通巫教人喊殺而來,卻越不過黃昏下飛散的落星利刃。
燕京之事,落下帷幕的時候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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