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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道江湖》一十一.人間地獄(下)
黃昏下,荒涼的大地上,一處廢棄的村莊外,枯死的樹再無一絲葉片。
 在那些如爪子般伸向四面八方的枯枝上,懸掛著麻繩掛起的屍體,就像是農家晾曬的臘肉般,在風中搖擺著。
 那些屍體已有風乾之兆,顯然是懸掛了很久。
 一群烏鴉嘎嘎叫著,停在屍體之上,這些黑色的鳥,都有一雙血紅的眼睛,有的個頭大些,甚至在軀體上長出惡心的肉瘤。
 不似活物,倒像妖魔。
 “砰”
 一隻染血的佛杖拄在樹下地面,還有染血的破舊僧鞋,鬥笠遮掩住視線的一部分,但依稀可見,眼前這吊死鬼樹下,橫七豎八的,堆放著遍地屍骸。
 有的已經化作白骨,有的還流淌著鮮血。
 那屍體面黃肌瘦,頭髮散亂,死狀淒慘,睜大的眼睛看著天空,倒映出一片灰蒙蒙的天際,根本看不到一絲陽光。
 視線搖晃著,似是受了傷,很痛苦。
 視線的主人,坐在樹下一塊染血大石上,回頭看去,在不遠處,遍布著骸骨的荒野上,正有殘暴的妖鬼被佛法斬成兩段。
 那妖物頭生雙角,如牛魔一般,血紅色的燈籠眼被佛門神通刺穿,趴在那裡,如一團黑色肉山。
 身穿人皮製作的大氅,手中臨死時,還抓著斷裂的尖錐重錘。
 “%!%¥!!”
 有花青聽不懂的聲音,被誦念起來,聽起來很有節奏,考慮到這段記憶的主人身份,這應是一段東瀛文念出的佛經。
 那邊風物與中原迥異,裡斬妖除魔,叫使妖魔成佛而去。
 這段記憶,來自真濟老僧在奈良城外的遊歷,他拚死斬殺了偷襲的妖物,但卻救不下該救之人。
 在那死去的妖鬼身後,兩三個孩童仰面趴在地上,已無了生息,那是妖鬼尋得的“晚餐”。
 老僧休息幾息,站起身來,搖搖晃晃的走向那三個孩童,跪於地面,顫抖著手,將三個小小的身體抱起。
 老僧心中絕望,這記憶最深刻中,還有隱隱哭聲。
 他救不了這些孩子,口念佛法,斬滅妖物,卻無力救人。
 記憶的畫面轉變幾絲,有熊熊火焰,自那吊死人樹下升騰,將那些死無葬身之地的無辜者的屍骸。
 連同這早已枯死的樹,還有那些被吊在樹枝上的屍體一起焚燒。
 火焰熊熊,照亮了傍晚夜色。在火光之前,老僧盤坐在那裡,一遍一遍的誦念著往生經。
 千裡無人煙的白骨荒野上,只有那一團火焰在燒,它燒的明亮,但其光芒最多照出十丈,再就無力驅散更遠的夜色。
 在烏鴉啼鳴聲中,夜色裡傳來桀桀笑聲,是此地的火光,吸引了更多的妖邪之物。
 這片荒野,是一處妖王領土,不許活人出入,而這樣的小妖國,在東瀛大地上遍地都是。
 人之生存,已被擠壓到邊緣之地,天下間只有幾座雄城能庇護眾生,整個國度剩下的生靈,大都活在那裡。
 能保護他們的,也不是厚重的城牆,更不是悍勇的武士,或者軟弱殘酷的大名,而是城中的蓬萊禦所。
 那傳說生活在禦天閣中的仙人,和他們的狗腿子們,那是新傳說中的高天原,早已代替了天照的神話。
 他們護著一座座城市,運轉著城中陣法,不斷的抽出靈氣,建設下一座座人間靈域,但卻並不禁止生靈離開。
 自稱仙道仁善,去留隨意。
 但如今天下已諸是這般鬼蜮,普通人離了城,又能在何處安息?
 “唉”
 老僧歎了口氣,用已彎曲的佛杖撐起身體,最後往火光前祭拜一分,然後踉蹌著離開此處。
 他要走了,哪怕經還沒念完,若還留下,只能做妖鬼腹中之食。
 黑暗的夜裡,老僧行走於這白骨荒野之上,夜色遮不住他的眼睛,但目光所及,卻尋不得方向,更看不得希望。
 他能看到周圍那荒蕪龜裂的大地,這片大地和大地上的人,都已經死了,但誰又能想到,僅僅是十年之前,這處荒野,還是國土之上有名的良田沃土。
 妖魔於靈氣中複蘇,驅趕著農夫逃離家鄉,那些走不了的,逃得慢的,都已化作這荒野之上一顆顆吊死鬼樹的裝飾。
 象征著此地妖王的“威嚴”。
 行走千裡,盡是亂墳。
 “這個國家啊,已沒有光了...”
 老僧心中悲絕,但又能如何?人有千般算計,天隻一算!
 心既有殺賊之念,身卻無回天之力,也不知這具老骨頭,行遍天下後,又要埋骨何方?
 下一瞬。
 在那黑夜散盡時,這段記憶散去,又有記憶在花青眼前展開。
 他沒打算奪舍這老僧,自然沒辦法去查看老僧所有的記憶,只能選擇老僧最深刻的幾段記憶看看。
 再入眼處,是一座繁華的大城,街道上披紅掛彩,夜色下也有燈籠照明,有舞女慵懶的歌聲,從熙熙攘攘的街道兩側傳出。
 街道上有些醉鬼鬧事,人來人往,就好似從之前的鬼蜮,回返到人間。
 低沉悠長的鼓聲傳來,繁華的街道立刻一變,人人退向兩側。
 在地面的震動聲中,被百人護持,白色異獸牽引的華貴車駕,在玉音響動中,如移動的山,帶著某種被賦予的威嚴,緩緩走過街道。
 身穿黑色羽織陣甲的武士們,配著長刀,在前後護衛,那車駕四周掛著白色輕紗,依稀能見一位穿著華服,帶著高冠,黑發披肩,手握紙扇的年輕人。
 那是大阪有名的陰陽師。
 土禦門孝田。
 據說是大陰陽師安倍晴明的後裔,他的祖上,在仙人五百年前顯聖時,就已拜入仙人門下,如今仙人長居蓬萊仙域,這東瀛之事,自然就要交給信得過人來管理。
 倭國十七處城池得仙人術法護持,分屬五位大名,由十七位仙家大弟子,及下轄數萬陰陽師統管,護的眾生,對抗邪魔。
 至於天皇...
 呵呵,如今誰不知道,天皇已是吉祥物,連橡皮圖章都算不上了。
 “貴人臨尋,生靈皆拜。”
 拉長的聲音,如鶴鳴玉音,回蕩於街道城池之上,待那車駕所至,街道兩側跪倒一片,所有人都是五體投地,無人膽敢抬頭。
 而那車中貴人,也微閉著雙眼,不管學沒學到仙家本事,這仙家的作風脾氣,倒是學了個十成十。
 老僧站在街道邊緣的屋簷之上,無聲的看著這一幕,心中很不是滋味。
 在周圍黑暗處,服部家的忍者們已經做好了突襲準備,四名柳生心陰流劍聖頭纏白絹,以血盟書,手中名刃緊握。
 更遠的地方,武田將軍和身後武士們,手中戰弓已搭上利箭,帶著護面的戰盔之下,皆是戰意熊熊。
 還有和真濟老僧一樣的佛家僧兵。
 這是一次襲殺,要將大阪城中這陰陽師擊殺當場,再行奪城,毀棄邪陣,求得一方喘息之地。
 老僧也心有死志,他要負責對抗那陰陽師的惡毒式神,給義士們創造突襲的機會。
 在行動即將開始的那一瞬,老僧若有所感的回頭看去,在這大阪城最中心,以天守閣的風格,塑造出的最高處。
 那禦天閣上,即便在黑夜之中,也有道道霞光纏繞於屋簷之上,那是所謂的仙家氣象,也是城中邪陣的陣眼。
 還有一彪人馬埋伏在那裡,隻待自己這邊襲殺成功,土方組的義士們,就能在不受干擾的情況下,燒毀那邪陣陣眼。
 但...這又有何用?
 老僧捏起手印,佛光湧現。
 他並不怕死,隻想在這時代,衝破黑暗,為家國萬民求得希望。
 然,就算毀了陣眼,就真能救下這一城被做人畜的百姓?
 沒了護城大陣,大阪周圍的千萬妖邪,便會衝入城中,殺人飲血,再造出一方地獄。
 但若不殺。
 就任由這些仙人賊子繼續作亂,城中百姓雖得存活,卻不見未來。
 到底...到底該如何是好?自己究竟要怎麽做,才能救的這方天下?
 下一瞬,火光暴起。
 佛光化作利箭,刺向街道那華貴車駕,又有森森鬼哭,三四個高大的鬼物式神被釋放出來,嚎叫著要將老和尚的佛光擋下。
 在那絢麗的光影中,一切都變得不真實起來。
 老僧看到萬箭齊發,看到柳生劍聖踏足向前,利刃出鞘,居合之間,便有人頭飛起。
 手持大薙刀的僧兵喊殺而來,最後是武士浪人們,大喊著衝入車隊,他看到了那貴人被佛光壓製,驚慌失措的試圖逃走,又被武田大將以薙刀斬殺。
 如血肉大旗,插在街道之上。
 “敵將はすでに斬殺された!!!”
 武田大將興奮的嘶吼聲中,貴人的頭顱被砍下來。
 血光之中,千人驚恐。異獸失控,撞入人群,刹那間就是一條血肉大道。
 他們說,那是必要的犧牲…
 街上一片混亂,不多時,騰起的火光,將後方那城中高樓點燃,就如夜中火炬,大放光芒。
 這誓死的光,能照亮黑夜嗎?
 不。
 事實證明,它不能。
 它沒辦法驅散黑暗,只能帶來更深重的災厄。
 三日之後。
 大阪城被附近七個妖鬼國度聯手攻滅,城中二十七萬生靈...
 一夜之間,死傷殆盡。
 自那之後,反抗蓬萊的義士們,再從未聚首,所有人都意識到,勝利,是不可能到來的。
 他們反抗的越劇烈,絕望到來時,就越瘋狂。
 花青的視線再次轉換。
 第三段記憶,也是最新的一段記憶,浮現在他眼前,這一次的風景要好得多,
 是一處山中,深山之內,留有寬闊道場,這是比叡山的天台宗寶刹,不過在寺院之外,還有兩座風物迥異的天守閣。
 身穿紅甲的武士們,於寺院中來回巡邏,還有手持薙刀的黑衣佛兵,與身穿落魄衣物的浪人武士。
 更遠處,在山坡之下,有些逃難至此的農夫,正在耕種土地,人人臉上都帶著憂愁,更無心欣賞此地風光,就連孩童們在追逐玩鬧中,也不敢大聲喧嘩。
 生怕喊聲引來邪魔妖鬼,破去這天下僅剩下的幾處樂土。
 遠行歸來的老僧,慢騰騰的行走於道路上,他所到之處,那些勞作的農夫都停下手中活計,很尊敬的對他俯首行禮。
 還有穿和服的婦人,背著剛出生的孩子,祈求老僧的祝福。
 他停下腳步,將那嬰兒接過,誦念佛語,伸手撫摸著嬰兒的臉頰,這孩子剛剛睜開眼睛,但在那本該純潔無暇的嬰兒眼中,卻是一片灰蒙蒙的瞳孔。
 毫無靈光。
 這嬰兒不哭不鬧,就像是一具軀殼中,存著一個遲鈍的魂兒。
 本該是象征希望的孩子,這一瞬在老僧手裡,卻沉重若山石一般,這樣無甚靈光的孩童就算平安長大,也只能化作朽木。
 心神遲鈍,碌碌無為,就如被蓄養的家畜,做些蠢笨活計,再成婚生子,產下嬰孩。
 但本身就無靈氣,嬰孩出生,也會靈氣缺缺。
 可怕的惡性循環,在這方被禁絕的天地之中,周而複始,他們最終會化作和野獸無異,也許幾十年,也許幾百年。
 那個結局是注定的。
 不斷要毀棄樹木,就連樹木根須,也要一起毀棄!
 老僧仰起頭來。
 山中天際之上,是一片藍色的天域,空無一物,萬裡晴空,但這一瞬,他似能看到,在那天際雲端之上,有一雙無情的眼睛,正在掃視過整片大地。
 老僧低下頭,將懷中嬰兒,還給那個滿臉惶恐的婦女,他說了句什麽,似是寬慰幾句,又繼續向前。
 只是那脊梁,垂的更低了些。
 待他回到寺院之中,在天守閣上,正有客人在等待他,兩人密談一刻,來者似乎身份神秘,並未多說更多。
 只是將中土發生的事,轉告給了老僧,似是給他的絕望中,打開一縷希望之門。
 “大師,往中土去!決戰之地,將在那裡。”
 那個浪人信使站起身來,對他說:
 “若中土武者們也輸了,這方世界,再無希望可言,我家大名,也將向那裡去,若能點燃那把火,必將照亮我國土光複。
 東瀛的希望,不在這片廢土上,在中土!”
 “唰”
 記憶流散速度,在這一瞬變得十倍之快,那是真濟老僧想讓花青看到的。
 畫面一變,怒海之上。
 十幾艘船艱難航行,後方有追兵不斷射來各種詭異的玩意,還有陰陽師喚引海中妖獸,如巨鯨,如蛟龍,如章魚一樣的怪物四處劫掠。
 讓這逃亡的船隻,只是一瞬,便死傷慘重。
 此處是天草海的邊緣,從這怒濤向外看去,還能看到接天地的巨型龍卷風柱,就如七道撐天柱,將天草海和外界的聯系徹底斷絕。
 “往那去!”
 最後三艘船上,老僧聲嘶力竭的嘶吼,比海潮震動還要巨大,在後方那已成魔的毛利家大將,囂張的大笑聲中,剩下的三艘船,已決死之態,改變航向。
 他們朝著海域神風撞了過去,後方的追兵似是猶豫,速度慢了下來。
 眼睜睜的看著三艘載滿了人的船,撞入神風之中。
 只是一瞬,便有一艘船被徹底吞沒,壓入海底。
 但...
 地獄之後,便有光明。
 待老僧雙眼睜開時,映入眼簾的,是一方萬裡無雲的天,一片溫柔安然的海,他茫然的看著天空中飛過去的悠閑海鳥。
 他試圖捏動手印, 使出佛法神妙,但在東瀛用的非常順手的法咒,在這片海面上,卻再無反應。
 這裡,沒有靈氣!
 他們,他們逃出地獄了。
 “啊!”
 老僧身後,一群死裡逃生的比丘們抱在一起,眼淚橫流,聲嘶力竭的大喊大叫。
 而畫面在這一瞬飛速拉遠。
 花青能看到,那在陽光下,低頭誦念佛經的老僧眼角,已盡是淚水。
 他們為了尋找希望,逃出地獄,來到中土,但在這片同樣混亂,兵災延續的土地上。
 他們真能求得已失去二十余年的希望嗎?
 或許會吧。
 花青想到自己等人所行,或許,這種在災厄前的反抗,就是他們想要尋而尋不得的希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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