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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是城府深沉的趙俊臣,此時終於是面色大變。
這個時候,趙俊臣也終於意識到了,自己心底深處一直以來的隱隱不安, 究竟是源於何處!
弱肉強食、強者為尊、以及三千名遼東鐵騎援軍!
錦州大營那邊得知了何宇被綁架的事情之後,第一時間趕來支援的兵力必然都會是何宇的鐵杆心腹,當他們抵達胡家莊境內之後,也必然會成為西門盛、史城二人的天然盟友。
這種情況,趙俊臣其實早就有所預料。
然而,趙俊臣總是下意識認為,這三千遼東鐵騎援軍的出現,並不會立竿見影的改變局勢。
畢竟,西門盛也從中路、南路、北路這三處防區分別召來了一批援軍,總數高達六七千人,兵力足足是遼東鐵騎援軍的兩倍有余,這幾路援軍理應是忠於李澤荷等人的。
再加上胡家莊境內原本就是風雲際會,還有關寧鐵騎、遼東團練、遼東分練、以及禁軍將士的存在,各方勢力相互製衡、彼此牽製之下,西門盛、史城等人就算是擁有了三千遼東鐵騎援軍的支持,但兵力方面依然是捉襟見肘,最多也就是勉強壓製各方勢力的異動,卻根本沒有掀桌子的底氣。
就算是掀了桌子,也是變數無窮,無法保證勝算。
所以,只要不把西門盛、史城等人給徹底逼急了,他們大概率是不會掀桌子的,而趙俊臣也就可以利用自己棋高一著的權謀心計、合縱手段,徐徐圖之。
趙俊臣的這般結論, 若是放在其它地方,自然不能算錯——這個世界上到處都不乏聰明人,聰明人就會瞻前顧後、權衡利弊、考慮太多, 更不會輕易犯險做沒把握的事情。
但正如黃柯所言——“這裡是遼東”。
所以,趙俊臣這個結論的前提就是錯的!
趙俊臣所期盼的相互製衡、彼此牽製的情況,從一開始根本就不會出現!
長期處於軍鎮勢力的直接管轄之下、又常年受到建州女真的大舉侵襲、還經常處於治安失序狀況、更沒有那麽多條條框框的繁瑣規則所束縛,遼東之人對於“弱肉強食”、“強者為尊”這些概念的認知,遠要比趙俊臣更為直接。
簡而言之,就是或者成為強者、或者服從強者!
對於遼東邊軍而言,一旦是遇到了生死抉擇之時,他們根本不會考慮什麽合縱連橫、相互製衡,也根本不會有多少人認真考慮利益得失、勝算多寡,他們只會出於本能、做出最簡單的選擇,也就是依附於強者!
站在強者這一邊,至少可以保證短期利益不受損失,哪怕是這個強者存在各種各樣的隱患,也完全不會在乎。
至於長期利弊?至於全盤考量?還有各種各樣的變數影響?遼東之人根本不習慣考慮這些事情,對於遼東這樣一個苦寒之境、戰亂之域、無序之地,又有多少人有資格考慮這些事情?
這些事情,只有那些高居廟堂之上、善於誇誇其談、精於利益算計的袞袞諸公——也就是趙俊臣這種人——才會認真思索。
所以,西門盛、史城一旦是擁有了三千遼東鐵騎援軍的鼎力支持,自然就成為了公認的最強勢力,也就會擁有最強的號召力。
這是遼東鎮高層們的內部鬥爭之事,與民族鬥爭、保境守民無關,各路遼東邊軍也根本不會考慮聯手製衡的事情,更不會考慮什麽魚死網破,很快就會紛紛選擇追隨與依附。
至於李澤荷、甘成、徐頜等人,既然是實力不足,被拋棄也是活該,總不能拉著所有人與他們陪葬!
隨著各路邊軍的紛紛依附,
西門盛、史城等人就擁有了壓倒性的兵力優勢,自然是立於不敗之地,接下來不論是出手清算李澤荷、甘成、徐頜等人,還是徹底控制包括趙俊臣在內的各方勢力,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而趙俊臣則是至始至終都沒有意識到這般情況。
趙俊臣前一世成長於新中國,這一世則是大多數時間都留在京城繁華之地養尊處優,雖然也同樣明白強者為尊、弱肉強食的道理,但顯然還不夠深刻。
或者說,趙俊臣一向是自詡強者,所以他根本就沒有認真考慮過那些所謂“弱者”的想法。
於是,作為一名政客、一名強者、一個精算家,趙俊臣錯估了遼東各方勢力的思維模式,下意識認為所有人都應該像是自己一般思索事情,結論自然就會失之毫厘、謬之千裡。
按照後世的說法,就是趙俊臣脫離群眾太久了,許多想法必然就會不切實際。
而這種不切實際的認知錯誤,也正是趙俊臣計劃之中的錯漏之處,亦是趙俊臣心底深處一直隱隱不安的源頭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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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了自己的疏漏之處後,趙俊臣表情變幻連連。
然後,趙俊臣還是心存僥幸,問道:“你是說,只要那三千名遼東鐵騎援軍明確表態支持西門盛、史城等人之後,那麽不論是東路援軍、中路援軍、還是南路援軍,又或是周圍的西路駐軍,都將會直接拋棄他們的防區參將,然後跟著遼東鐵騎援軍一同支持西門盛、史城等人?
這種情況,未免是太極端了吧?李澤荷、甘成、徐頜這三位參將在各自防區之內皆是經營多年,他們也都不是蠢人,平日裡也必然會經常做些收買人心之事,他們麾下的邊軍將士當真會毫無猶豫的背棄他們?”
黃柯緩緩點頭,道:“趙閣臣不必懷疑,只要遼東鐵騎援兵明確表態之後,遼東各路邊軍就必然會紛紛聞風而動、追隨依附,而李澤荷、甘成、徐頜這三人也必然會被他們的麾下邊軍所拋棄!
這三位參將,雖然在各自防區之內經營多年,但這種經營不外乎就是招募更多私兵、與境內的鄉紳豪族們關系更為密切一切,就算是收買人心,也只會針對自家私兵、重要武官、以及那些豪族鄉紳!
但他們麾下的絕大多數邊軍,忠心則是十分有限,也沒有受過他們多少恩惠,這些邊軍將士遇到站隊抉擇之際,自然是不會考慮什麽忠心與恩義,他們只知道遼東鐵騎乃是當世強軍、以一敵十,自己根本不是對手,最佳選擇就是與遼東鐵騎站在同一立場,既然絕大多數遼東鐵騎皆是選擇支持西門盛等人,那麽絕大多數遼東邊軍也就一定就會跟風支持!
至於李澤荷、甘成、徐頜這三位參將,最多也只能保證少數私兵的忠心,但這些私兵不僅是數量不足,也不如遼東鐵騎精銳,自然就會淪為刀俎下的魚肉!
到時候,隨著各路援軍以及西路駐軍皆是選擇支持西門盛等人,西門盛所掌握的兵力也就不再是捉襟見肘,反而會擁有了壓倒性的優勢,胡家莊附近所駐扎的關寧鐵騎、遼東團練、遼東分練、乃至於趙閣臣麾下的禁軍護衛,也就不足為懼了!”
趙俊臣思索片刻後,又問道:“但本閣還是想不明白,若是西門盛等人的勝算當真是有這般之大,而李澤荷、甘成、徐頜這三人皆不是蠢貨,也要比本閣更加了解遼東情況,那他們為何還敢滋生異心、與西門盛爭鋒相對?”
黃柯歎息一聲,解釋道:“李澤荷等人自然是明白西門盛一方的巨大優勢,所以也一直是動作頻頻!
一方面,李澤荷等人一直都在設法拉攏李世傑與史城二人,甚至還把這二人拉進了決策圈子之中,雖然史城事後並未領情,依然是選擇忠於何宇,但李世傑卻是因此與他們關系緊密了許多;
另一方面,李澤荷等人還想要趕在各路援軍抵達之前,以遼東鎮高層集體決策的名義,針對近期以來所發生的種種事情、宣布相關人等的功過賞罰,進而是蓋棺定論!
與此同時,還頻頻放出風聲,說是為了振奮士氣,打算要犒賞全軍,這些事情究竟是出於何般意圖,趙閣臣您自然是一眼即知!”
趙俊臣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輕聲自語道:“拉攏同盟、排擠異己、收買軍心,進而是積攢實力、以圖後效!”
黃柯點頭道:“正是如此!這段時間以來,因為趙閣臣的出面巡察,遼東鎮頻頻發生變故,先後發生了三件大事!
其一是西路參將黃申明的罪責,他默許麾下邊軍欺辱同袍親屬的事情,被趙閣臣您抓住了話柄,所以就造成了軍心不穩;
其二是李世傑的罪責,因為他的指揮失誤,讓遼東鐵騎在一場公開較量之中,意外慘敗給了關寧鐵騎,更是引起了軍心震蕩;
其三則是史城的罪責,他與李世傑二人皆是遼東總兵何宇的親衛首領,何宇被綁架的事情發生之後,他無論如何都要承擔責任,反而是李世傑當時正被趙閣臣所監禁,所以不必擔責!
這三件事情,一旦是認真追究起來,到時候不僅是黃申明、李世傑、史城這三人要被問責,他們各自麾下的中下層武官們也皆是逃不了問責,說不定就會徹底斷送軍中前程。
而李澤荷等人的如意算盤,就是想要趁機弱敵強己,一邊是減免李世傑、黃申明等人的相關罪責,然後就可以把李世傑麾下的那一部分遼東鐵騎、以及黃申明所統轄的大部分西路遼東邊軍,盡皆是拉攏到自己這一邊;一邊是重點問責史城,趁機削減史城的兵權與威望……
一旦是讓李澤荷等人的這般計劃得逞,那麽他們自然是實力大漲,就會擁有一部分遼東鐵騎以及大部分西路邊軍的支持!
這樣一來,就算是等到忠於何宇的遼東鐵騎援軍趕至胡家莊境內,又公開表達了支持西門盛與史城的態度,其余各路援軍也不會立刻選擇依附,李澤荷等人也依然還能擁有一些勝算。
這兩天以來,為了這件事情,西門盛一直是與李澤荷等人爭論不休,雙方皆是寸步不讓,就是因為這件事情關系直接到了他們兩派之間的最終勝負!”
頓了頓後,黃柯總結道:“李澤荷指責史城昨夜派人暗殺於他,這件事情目前還不知真假,但若是李澤荷的指責不假,那麽史城的這般冒險做法就是想要打亂李澤荷等人的這項計劃!
而下官認為趙閣臣您自從脫困歸來以後,一直是出手太輕、太緩、太被動,就是源自於此!
事實上,因為您毫無預兆的提前脫困,原本就已是在無意間轉移了遼東鎮各方的注意力、影響了李澤荷的計劃進度……
然後您又開始擺出一副脫身事外的態度,對李澤荷等人的支持力度太小了,不僅是沒有支持李澤荷等人拉攏同盟、打壓異己、收買軍心的計劃,而且在李澤荷遭遇刺殺之後,也沒有擺出太明確的態度……
但實際上,西門盛一派與李澤荷一派根本就不是勢均力敵,李澤荷等人一直都在極力扭轉劣勢,您這種態度也根本不是隔岸觀火、坐收漁利,而是眼睜睜看著李澤荷等人走向窮途末路!再然後,一旦是讓西門盛一派完全掌控了局面,您也就再也無力回天了!”
*
黃柯確實是一個有眼光、有智慧的人,而且直言不諱、表達欲望極為旺盛。
與黃柯交談至今,趙俊臣一直都在聽著黃柯講話,自己竟是一直都沒能尋到多少機會插話。
這大概也是黃柯與“周黨”、“太.子黨”等勢力皆是格格不入的另外一個原因。
這種人,往往都是異常固執、堅持己見。
不過,通過黃柯這一番抽絲剝繭、長篇大論的分析,趙俊臣心中也有一種豁然開朗之感,曾經的疑惑、不安、以及遲疑,亦是隨之消散了許多。
與此同時,趙俊臣的心情也很複雜。
怎麽說呢,趙俊臣發現,自己又一次被自己的私心給坑了!
趙俊臣現在之所以是會奉旨北巡、現身遼東,就是因為當初德慶皇帝強迫周尚景出京南巡之際,趙俊臣本人出於私心算計、暗中樂見其成,等到德慶皇帝轉而又強迫趙俊臣出京北巡遼東之後,也就失去了周尚景的支持,最終只能是乖乖奉旨、離京北上。
再然後,趙俊臣依然是出於私心算計,等不及任何醞釀,不折手段的推動遼東局勢加速變化,就是不希望今後讓德慶皇帝出手摘桃子,於是也就讓現在的遼東局勢隱隱出現了失控之憂。
再到現在,黃柯指責趙俊臣自從脫困歸來之後就出手太輕、太緩、太被動,沒有給予李澤荷等人更多支持……這同樣是源於趙俊臣的私心作祟,因為趙俊臣同樣不想讓李澤荷摘桃子,認為這種拉攏同盟、打壓異己、收買軍心等等這些事情,應該交由自己來做,所以才會減少了對李澤荷等人的支持力度。
類似事情,已經連續發生好幾次了,也許未來還會持續發生——趙俊臣已經把教訓記在了心裡,但他卻不敢保證自己就一定不會再犯類似錯誤。
畢竟,“私心”二字,很難徹底摒棄,總是如影隨形,成也是它、敗也是它。
但下一刻,趙俊臣已是收斂了複雜心態,只是起身向黃柯拱手致謝,誠懇道:“多謝黃大人的賜教,聽君一席話,猶如撥開迷霧之豁然,本閣心中的不解與遲疑,亦是一掃而空!若不是黃大人的直言不諱,本閣或許還要等很久才能察覺到自己的錯漏,但那時候恐怕一切都已經晚了!”
在此之前,黃柯並未見過趙俊臣,只是私下使用密信手段相互聯系了兩次。
所以,黃柯還以為趙俊臣的所作所為,皆是為了一舉扭轉遼東鎮尾大不掉的情況,卻還沒有重視趙俊臣意欲插手遼東兵權的野心;
對於趙俊臣的種種失策之處,也認為是趙俊臣臨時起意的計劃終究是不夠周密、對於遼東地區的具體情況也不夠了解的緣故,自然是情有可原,卻還沒有察覺到其中的私心作祟。
黃柯本人則是出於一片公心,這些年來一直都想要設法扭轉遼東之地的頑疾,所以他現在隻把趙俊臣視作是自己的同志。
見到趙俊臣的誠懇致謝,黃柯對趙俊臣也是好感再次加深,連忙起身還禮道:“趙閣臣言重了,您只是初來遼東、不了解詳細情況罷了!而下官在遼東境內已是任職三年有余,為了扭轉遼東鎮的尾大不掉局面也是朝思夜想,自然是心中稍有所得,若是這些心得能助趙閣臣一臂之力,就是下官的最大榮幸!”
趙俊臣坐回原處後,笑道:“你過謙了,你剛剛才趕到這裡,不久前才知曉了具體情況,就能分析出這般多的情況,這般才智放在滿朝文武之中也算是拔尖了!
這樣看來,本閣這次設法把你拉入局中,還真是一個最正確的決定!若是想要扭轉本閣的種種失誤,你接下來所能發揮的作用,可謂是至關重要!
你現在負責調查李澤荷的遇刺之事,在遼東鎮各方勢力眼裡,你也是態度中立之輩,本閣見到你之後,原本還想要向你叮囑一些緊要事項、引導你的調查方向,但現在看來……接下來究竟應該如何調查,你已是心中早有定案了吧?”
黃柯毫無猶豫的點頭道:“關於李澤荷的遇刺之事,不論它與史城究竟是否有關系,為了朝廷之大局、江山之穩固,幕後真凶必須是、也只能是史城!
唯有如此,才能促成李澤荷一派與西門盛一派的再次平衡,趙閣臣您也才能有機會掌控遼東局勢、撥亂反正!”
趙俊臣也點了點頭,然後又問道:“本閣估算著, 最遲再有兩三天時間,西門盛所傳召的各路援軍就會陸續抵達,你能趕在這些援軍抵達之前定案嗎?必須是證據確鑿,要讓史城辨無可辯、也要讓西門盛無話可說才行!”
黃柯依然是毫無猶豫,道:“史城本來就是嫌疑極重,下官只要稍稍動些手腳,就能讓這件事情蓋棺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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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黃柯與趙俊臣又談了許多事情,涉及到了遼東地區的方方面面。
通過這些交談,趙俊臣的許多想法也愈發清晰了起來。
然後,眼看時間已是不早,若是黃柯在趙俊臣這裡停留更長時間,說不定就會引起西門盛的更多猜疑,所以黃柯就及時告退離開了。
而趙俊臣則是親自起身、把黃柯送到帳外,看著黃柯快步遠去的背影,喃喃自語道:“緩急、輕重、進退……黃柯所言確實有道理……接下來,還有兩三天緩衝時間,就按兩天來算……我的許多手法,都必須要改變一下了!”
說話間,趙俊臣已是轉身返回帳內,然後大聲宣布道:“薑泉,派人通知遼東鎮的五位參將,讓他們一個時辰之後來見本閣,本閣有事情要與他們商議!”
聽到趙俊臣的吩咐之後,薑泉稍稍一愣後,問道:“隻召喚五位參將?李世傑與史城那兩位千戶要不要召喚?”
趙俊臣搖頭道:“不必,本閣要談的事情與他們無關……不過,趁著這些參將與本閣見面的機會,你可以暗中與李世傑接觸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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