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廟堂之中,清流有不少,但君子並不多。
許多人會把“清流”與“君子”二者搞混,但實際上則是截然不同,清流之中確實有少數君子,但並不是所有清流都是君子,也不是所有君子都是清流。
正所謂“君子群而不黨”,但那些清流官員又有幾人沒有結黨?
僅是這一點,就能看出清流與君子的性質不同。
而且,清流與貪官在本質上並沒有多少區別,皆是追求名利二字,只不過清流們更在意“名”、貪官們更在乎“利”罷了。
而真正的君子,則是只看重“道義”與“公理”!
與此同時,君子們總是受到太多條條框框的約束,也經常會遇到不擇手段的小人打壓,所以他們在廟堂之中的地位,自然是普遍不高。
畢竟,官場就是一個充滿算計、利益大於道德的地方,並不適合君子生存。
但君子們的作用依然不可忽視,他們就是官場的良心、底線、以及公信力,可謂是不可或缺。
對於這些君子,朱和堅、趙俊臣、德慶皇帝所使用的駕馭手段各有不同。
朱和堅乃是“投其所好”,就是把自己也扮作君子們的同類,降低君子們的心中戒備、爭取君子們的認同與支持;
趙俊臣則是“利益結合”,也就是把君子們的志向融合到自己的某項計劃之中,讓君子們心甘情願的為自己的計劃出一份力;
而德慶皇帝,卻是“道德綁架”,也就是利用君子們最在乎的“道義”二字,脅迫君子們為自己做事。
這三種手段之中,看似是趙俊臣的手段最為高明,但從實際效果而言,卻是德慶皇帝的手段最為有效,而且也不必付出任何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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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慶皇帝此時所提到的張伯道,乃是刑部尚書張伯崇的親弟,但他並非是“周黨”一員,一向是態度中立、不偏不倚。
與楊洵一樣,張伯道也是一位大儒、也是一位君子,目前也同樣是辭官致仕、賦閑在家。
而且,張伯道的辭官緣由,還要更加“令人敬佩”。
簡而言之,張伯道擔任浙江提督學道期間,浙江境內發生了一件“弑父案”。
當時的浙江嘉興境內,有一名性情暴虐的醉漢,每次醉酒之後都要虐待妻兒,有一次他眼看著就要把妻兒二人活活打死,他的兒子終於是忍無可忍、出手反擊,竟是失手打死了醉漢。
最開始,因為該名醉漢在嘉興境內名聲極差,他的兒子卻是一位風評極佳的秀才,嘉興官府審理案件之後,認為醉漢兒子的反擊舉動只是為了保護自己與母親,乃是情有可原,所以就只是奪去了他的功名、流放三百裡。
然而,張伯道聽說此事之後,竟是受到了極大刺激,完全無法認可嘉興官府的審判結果,認為醉漢兒子乃是犯了惡逆之罪,必須要罪加一等、嚴懲不貸!
按照張伯道的說法,作為一名兒子,若是受到父親虐待就應該良言相勸,若是無法勸說就應該忍氣吞聲,若是無法忍耐就應該逃走躲避,但無論如何也不能出手反擊。
最終,在張伯道的極力主張之下,醉漢兒子被判了死刑,醉漢妻子也受了杖刑。
但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張伯道卻依然是不依不饒。
首先,張伯道挾以大義,強迫嘉興府拆掉了一半城牆,以示本地百姓“無臉見人”之意;
隨後,張伯道又彈劾了嘉興知府,認為嘉興知府治理無方、昏聵無能,造成了該地的道德敗壞;
最後,張伯道則是主動辭官請罪,認為自己身為浙江提督學道,總攬浙江的教化與學務,結果治下竟是發生了秀才弑父之事,所以他本人也有嚴重失職失察的過失。
因為這件事情,張伯道贏得了儒家各方的諸多讚譽,很快就名揚天下。
按照這個時代的標準,張伯道的這般做法可謂是“知行合一”,既是嚴於律人,也是嚴於律己,同樣可以稱之為“君子”。
但通過這一件事,也可以看出張伯道與楊洵的理念衝突,可謂是天差地遠、截然不同。
所以,楊洵聽到德慶皇帝要任命張伯道為大理寺卿之後,頓時是大吃一驚、反應激烈,忍不住當場反駁。
德慶皇帝則是笑容不變,緩緩道:“朕也知道,你與張伯道的理念不同,對於你們這些當世大儒而言,一旦是發生了理念衝突,就必然是勢不兩立,把對方視若仇寇,但朕也有朕的考慮……
朕認為,下一任的大理寺卿,不僅要態度中立、立場公正,也必須要有作為、敢擔當,最好還是德才兼備、足以服眾!
而朕思來想去之後,發現只有你與張伯道二人完全符合這些條件……這樣一來,若是你不願意複仕為官,那朕也只能選擇張伯道了。”
楊洵明白,德慶皇帝的這般說法,就是為了強迫他做出選擇,不由是再次陷入了沉默。
片刻之後,楊洵突然抬頭問道:“陛下,您對於臣近些年來的觀念變化,可曾有所了解?”
德慶皇帝直接點頭,也像是趙俊臣一般,直接總結出了楊洵的大致理念,道:“朕也曾拜讀過你的那幾篇文章,自然是明白你的理念變化,有些人認為你的這些觀點已是偏向於法家,但朕認為法家觀念並沒有什麽不好!
無論是制定詳細且又全面的法令,用以規范百姓之行為,還是讓朝廷與官府同樣受到朝廷法令之約束,皆是令人深省!
馭民之術,自然是應該嚴格一些,朝廷與官府也不應該無視法紀,必須要心懷敬畏,唯有如此,我大明江山才能萬世穩固!
所以,你也完全不必心存顧忌,你若是擔任了大理寺卿,朕一定會全力支持於你!”
聽到德慶皇帝的這般說法,楊洵的表情愈發複雜。
德慶皇帝無疑是極為聰慧的,所以才能輕易總結出楊洵的諸般理念。
然而,德慶皇帝也同樣無法理解楊洵的真正想法,所以他依然是把楊洵的諸般理念,視為強化帝王集權的法家思想。
又或者說,在德慶皇帝心中,朝廷是朝廷、皇帝是皇帝,兩者並不等同,皇帝的地位要位於朝廷之上。
所以,德慶皇帝才會認為,朝廷應該接受法紀之約束,但他本人並不需要受到約束。
這樣一來,德慶皇帝看過楊洵的文章之後,自然是隻注意到了那些有利於自己穩固統治的觀念,卻完全忽視了那些會約束自己權力的觀念。
同樣是看過了楊洵的文章,但因為德慶皇帝與趙俊臣二人的視角不同,所得出的結論也就截然不同了。
德慶皇帝完全讚同楊洵的觀念,而趙俊臣昨天則是與楊洵激烈爭辯,但相較而言,楊洵則是認為趙俊臣更像是是自己的知己,而德慶皇帝的認同,只會讓楊洵深感無力。
想到這裡,楊洵心中暗暗歎息一聲。
但最終,楊洵還是屈服於德慶皇帝的手段,垂頭道:“既如此,臣願意重返廟堂、為陛下再次效力!”
見到楊洵屈服,德慶皇帝眼中閃過了一絲滿意,但表面上則是一副求賢若渴、大喜過望的模樣,大笑道:“既然如此,自然是最好不過!等到明天早朝,朕就會向百官們宣布楊大儒的任命,想必朝中幾位閣老也不會反對……
對了,說到朝中幾位閣老……朕聽說你昨天去見趙俊臣了?你去見趙俊臣幹什麽?朕可不記得你們二人從前有過交情。”
楊洵依然是態度坦蕩,直接答道:“臣認為,趙閣臣乃是朝廷近百年來極為少見的能臣,對於趙閣臣的諸項成就,臣一向是敬佩不已,但他的品行……實在是一言難盡!
也正是因為這般原因,臣就想要與趙閣臣見面一談,近距離觀察他的秉性,試探他對於朝廷法紀的態度,若是他對於朝廷法紀還抱有敬畏之心,自然就是朝廷之福。”
楊洵乃是一位真正的君子,所以德慶皇帝並沒有懷疑楊洵的說法,只是認為楊洵的想法過於天真。
於是,德慶皇帝搖頭失笑,道:“想要讓趙俊臣在乎朝廷法紀?朕一時間也是想不清楚,楊大儒你的這般想法,究竟是高看了趙俊臣、還是看輕了趙俊臣……”
說到這裡,德慶皇帝也就再次轉移了話題,並沒有詢問楊洵對於趙俊臣的看法。
在德慶皇帝看來,結論很明顯——在趙俊臣的觀念之中,必然是沒有朝廷法紀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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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德慶皇帝又與楊洵談了一些閑話,還賜給了楊洵幾件宮中珍品,然後就讓楊洵離開了。
等到楊洵離開禦書房之後,德慶皇帝終於把目光轉向了七皇子朱和堅。
見到朱和堅此時已經恢復了冷靜與耐心,並沒有因為長時間的等待而焦急,德慶皇帝滿意點頭。
然後,德慶皇帝從手邊挑出了幾份奏疏,讓大太監張德轉交給朱和堅查看,並且緩緩說道:“這幾份奏疏,都是最近湖廣那邊傳來的消息……太子他在湖廣境內鬧出了好大一場動靜,就連襄陽王世子都被他給抓了!
說實話,朕並不喜歡太子的這般做法,太莽撞、太胡來了,可謂是後患無窮!但也是成效不菲,讓他掌握了大量的藩宗罪證……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他與藩宗的這場衝突,也算是贏下來了!
這樣一來,朕與百官就算再不喜歡他的莽撞與獨斷,也無法借口藩宗的事情廢黜於他,許多人或許還會認為他敢作為、有擔當!與此同時,你在朝野各方的心中形象,則是變成了沒擔當、無作為……以你來看,這般情況下,百官們的態度將會如何?”
朱和堅心中已是有了答案,他稍稍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實話實說,道:“這般情況下,百官們必然會更加傾向於兒臣、也會愈發疏遠於太子三哥!
畢竟,百官們都不喜歡聖心獨斷的皇帝,他們只希望皇帝放手放權,讓他們可以肆無忌憚的做事。”
德慶皇帝再次點頭表示讚許,緩緩道:“正是這個道理,這就是人心!……你能看明白這一點,但太子他總是看不清這一點,完全不懂得進退與取舍,所以朕才會下定決心、行廢立之事。”
頓了頓後,德慶皇帝又說道:“不過,正所謂過猶不及,你的形象若是過於軟弱,也同樣不好,只會讓臣子們忘記尊卑、得意忘形,皆是以直諫犯上為榮!
朕作為你的父親,自然是明白你胸中自有溝壑,也一向是極有主見,但若是世人皆是認定你就是一個性格軟弱之輩,讓百官們一個個皆是魏征附體,那你從今往後也就很難態度強硬了!
哈!唐朝門閥林立、皇權不盛,再加上李世民得位不正,所以才會鬧出‘唐太宗畏魏征’的故事,百官們總是樂於談論唐太宗的垂拱而治,希望所有皇帝都能效仿唐太宗,卻不知在朕的眼裡,唐太宗的這般表現就是一個笑話!朕也不認為唐太宗當年就是心甘情願的高居深拱、從諫如流!”
對唐太宗李世民進行了一番譏諷之後,德慶皇帝表情變得陰沉,又說道:“朕想了一下,近段時間以來,與你有關的那些輿情、以及朝廷邸報的別有用心,十有八九就是周尚景那個老家夥的暗中搞鬼,朕與他明爭暗鬥了幾十年,太熟悉他的這些手段了!
接下來,朕將會立刻召見周尚景,嚴厲警告於他,也會安排廠衛緊盯此事,相信民間輿情很快就會有所緩解,朝廷邸報也不敢繼續興風作浪……
不過,終究是後知後覺、耽誤了時機,周尚景為你塑造的形象,如今已是逐漸深入人心,所以你今後若是想要坐穩位置,就必須要做些事情,設法扭轉世人印象!”
朱和堅小心翼翼的問道:“父皇您是說……”
德慶皇帝一向是善於趨利避害、佔盡好處。
這些年來,若是遇到好事,德慶皇帝就一定會把功勞盡數攬到自己身上,若是遇到壞事,德慶皇帝也一定會把責任全部推到臣子身上。
所以,僅僅是片刻之間,德慶皇帝就已經為朱和堅尋到了一個穩賺不賠的建功之策!
只見德慶皇帝微笑道:“到了明天,朕會傳旨,派你前往南京祭祖。”
聽到德慶皇帝此言,朱和堅當即是大吃一驚,連忙道:“父皇,您是說南京六部的事情?但這件事情……”
然而,不等朱和堅說完,德慶皇帝已是擺手打斷,道:“記得一個月前,周尚景與程遠道見面談話之際,曾是有過表態,認為你缺乏擔當與魄力,所以就希望你前往南京、協助太子太師王保仁,處理朝廷中樞從南京六部收權之事!這段時間所發生的種種變故,應該就是周尚景的逼迫手段。
關於這件事情,你很快就告知於朕了,但朕當時思來想去,認為南京六部之事關系重大、情況複雜,並不適合你去趟渾水,所以就沒有答應。
但時至今日,為了扭轉世人印象,朕認為你還是應該去一趟,抵達了南京之後,你就協助太子太師王保仁一同收拾南京六部,朝廷從南京六部收權的計劃已經布局半年多之久,成功機會很大,正是你展現自身魄力與手段的機會。
不過,為了以防萬一,你前往南京的時候,名義上只是為了祭祖,表面上依然是由太子太師王保仁負責一切,你並沒有參與其中……
等到一切塵埃落定之後,若是朝廷順利從南京六部收權,王保仁一向是聰慧機敏,他向朝廷請功之際,必然會把你列為首功,朕也會當眾表示,安排你前往南京祭祖就是為了暗中協助王保仁做事,到了那個時候,你自然就證明了自己的魄力與手段;
但若是朝廷的收權計劃失敗,那一切責任就由王保仁獨自承擔,你名義上只是去南京祭祖罷了,這件事情自然是與你沒有任何關系。”
聽到德慶皇帝的這般說法,朱和堅先是一愣,然後也不得不承認,德慶皇帝的這般計劃可謂是萬全之策。
自從一個月前,周尚景提議朱和堅前往南京坐鎮、協助王保仁處理中樞收權之事後,朱和堅就一直都很猶豫,深怕是中了周尚景的陷阱,德慶皇帝也是相同態度,不希望朱和堅去南京趟渾水。
所以,這件事情就一直拖延著,朱和堅一直都沒有給予周尚景明確答覆。
到了今天,朱和堅也知道民間輿情與朝廷邸報的情況,必然是周尚景在逼迫自己做出決定,但他依然不想去南京趟渾水,所以才會覲見德慶皇帝,原本只是希望德慶皇帝能為自己做主、親口警告周尚景不要暗中搞鬼。
誰曾想,德慶皇帝竟是想到了這樣一個萬無一失的妙計,可謂是把趨利避害之術發揮到了極致,於是朱和堅自然是心動了。
在朱和堅的心中,對於德慶皇帝一向是並無太多的敬重之意,總是認為德慶皇帝顧忌太多、行事軟弱,德慶皇帝剛才曾是譏諷唐太宗的垂拱而治就是一個笑話,其實在朱和堅心裡,德慶皇帝也是差不多的形象。
但這一次,聽到德慶皇帝的提議之後,朱和堅卻是少有的心生敬佩,隻覺得德慶皇帝還是有值得自己學習的地方。
朱和堅心動之後,也明白自己不能在德慶皇帝面現表現得太過虛偽,否則只會引來德慶皇帝的不喜,很快就表態道:“既如此,兒臣當然是願意前往南京協助王太師……只不過,這般做法雖是萬無一失,但就是有些對不住王太師。”
德慶皇帝則是渾不在意,揮手道:“他是太子太師,就應該全心全意為你考慮!更何況,他就算是把大部分功勞讓給你,朕也不會虧待他,依然會遵守承諾、讓他入閣輔政,他又有何不滿意的?”
在德慶皇帝看來,臣子為皇帝犧牲不僅是應該的,更還是一種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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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到了第二天的早朝之上,又陸續發生了兩件大事。
其一,大儒楊洵重返廟堂,再次擔任大理寺卿之職,而現任的大理寺卿方世文,則是升任為山東巡撫。
其二,是德慶皇帝傳旨讓七皇子朱和堅代表自己前往南京祭祖,立刻就要啟程出發。
對於這兩件事情,絕大多數朝廷官員皆是沒有提出異議。
畢竟,以楊洵的聲望與資歷,足以擔當大理寺卿的重任,只要他願意重返官場,就沒人能與他相爭;
而七皇子朱和堅代表德慶皇帝前往南京祭祖之事,雖然有些名不正言不順,畢竟這種事情理應是由儲君太子出面負責,但太子朱和堉目前並不在京城,而且已是地位岌岌可危,七皇子朱和堅則是公認的下任儲君,所以也沒人會冒頭反對找麻煩。
不過,趙俊臣對於這兩件事情,卻皆是有一些不同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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