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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趙俊臣再次見到張道全的時候,張道全的神態舉止似乎並沒有出現太顯著的變化,依然是面色蒼白,依然是態度謙卑,表情間還給人一種神經質的感覺,既像是驚弓之鳥,又像是神神叨叨,只是進一步恢復了平日裡的伶俐口齒。
實際上,張道全再次見到趙俊臣之後,就直接把手裡的伏罪狀交給了一旁的許慶彥保管,然後就再也沒有談及他與馬忠的事情,就好似這件事情從未發生過一般。
隨後,張道全開始滔滔不絕的向趙俊臣講訴著他對於“同濟廟”的未來規劃設想,似乎是想要進一步向趙俊臣展現自己的能力與價值,又似乎是陷入了某種奇怪的臆想之中。
“趙閣老,我剛才認真考慮過了,您說得完全正確,‘同濟廟’如今看似是發展勢頭不錯,但實際上已經陷入了瓶頸,只能與佛道兩家爭奪一些民間底層的信眾,但佛教兩家畢竟是根深蒂固,虔誠信徒眾多,民間底層之中還有可能拋棄佛道兩家改信‘同濟廟’的信徒數量如今已是越來越少,今後再想要進一步擴張‘同濟廟’的影響力,只怕是就要事倍功半……
小人認為,‘同濟廟’會出現這樣的瓶頸,就是因為從前一直都不敢在朝野上層發展信徒的緣故,這樣一來不僅是讓‘同濟廟’的後續發展越來越困難,眾神的教義也是遲遲不能傳揚於世,更還無法為閣老您提供更多助力……
而‘同濟廟’從前不敢在朝野上層發展信徒,只是因為根基不穩必須要低調行事,小人亦是魄力不足、一直不敢放開手腳,但今天聽到閣老您的提點之後,小人已是大徹大悟,認為‘同濟廟’如今已是根基穩固,完全可以做出更多成績,也是時候逐步在朝野上層發展信徒了,等到‘同濟廟’在朝野上層有所建樹之後,不僅能迅速擴張影響,進一步帶動底層信徒的改信,閣老您也能得到更多助益,‘同濟廟’所供奉的眾神也必然會大為歡喜……”
聽著張道全的滔滔不絕,趙俊臣不由是有些奇怪。
今後要改變“同濟廟”發展路線的事情,原本就是趙俊臣的既定思路,沒想到張道全也會出現相同的想法,而且還頗有自告奮勇、親自出手的意思。
要知道,張道全畢竟只是一個出身於邊遠地區的神棍,他在京城之中歷練了一年有余的時間之後,也就是到了最近這段時間,才好不容易克服了對於朝廷官員的天然畏懼,不至於一見到朝廷官員就會忍不住腿軟獻媚,對於“同濟廟”在廟堂中上層發展信徒的事情,張道全從前也一直都是盡量推諉逃避的,相較於他如今的積極表現可謂是截然不同。
剛開始的時候,趙俊臣還以為,張道全的這般變化只是因為他受到敲打之後急於證明自己價值的緣故,但趙俊臣仔細觀察了張道全片刻之後,卻發現張道全講訴這些事情的時候表情很是認真,隱約間還帶著一絲熱切。
這樣的表現,就更為奇怪了。
在今天之前,張道全一直都只是把“同濟廟”視為是自己斂財與提升地位的一種手段,他從前與趙俊臣談論“同濟廟”的時候,重點從來都是“同濟廟”擴張影響之後將會收獲怎樣的實際好處,卻從來都不會把“同濟廟”所供奉的各路神仙掛在嘴上、放在心上。他向信徒們宣揚教義的時候,也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只是在欺騙蠱惑,畢竟“同濟廟”的那些荒誕教義原本就是張道全自己胡編亂造出來的,他本人當然是全然不信。
但如今的張道全,則是三句話不離“同濟廟”的眾神,就好似他對於“同濟廟”的那些荒誕教義已是深信不疑、變成了一個真正的虔誠信徒一般。
趙俊臣一時間有些拿捏不準,暗暗思索道:“看他的神智還算清醒,頭腦也還算是冷靜,但這樣的表現……難道是他今天所承受的刺激太深,所以就開始逃避現實,把自己的心神寄托於神巫之道了?反覆的重複謊言、欺騙信徒之後,最終把自己也騙進去了?”
從初心上來講,趙俊臣在今天所安排的一切,只是希望張道全經歷一場大變之後,能夠提升他的覺悟、城府與膽氣,今後應付德慶皇帝的時候也不會輕易露出馬腳,剛才收到消息得知張道全親手掐死馬忠之後,趙俊臣還以為張道全總算是大破大立了。
卻沒想到,張道全竟然會變成了這樣一副神神叨叨的模樣。
若是張道全經歷了這一切之後,只是學會了逃避現實、把心神寄托於神道的話……這樣的結果,似乎也不是特別壞。
畢竟,很多時候,想要騙過別人,就首先要騙過自己,若是就連張道全自己也相信了“同濟廟”的教義,那今後再讓他出面蠱惑德慶皇帝說不定還會收效更佳。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就是張道全發生了這樣的改變之後,依然還保留了他曾經的傳教與蠱惑的天賦,也依然還可以受到控制。
只要是張道全還能受到控制、也還能完成趙俊臣所交代的任務,趙俊臣並不介意他究竟有沒有出現精神方面的問題。
於是,沉吟片刻後,趙俊臣試探道:“前段時間,我讓‘同濟廟’建造秘殿、暗中供奉一位尊號是南海三聖的神仙,這件事情你還記得吧?”
張道全連連點頭,道:“小人當然記得,而且閣老您還讓小人盡快編撰關於這位南海三聖的相關教義與神跡傳說,小人如今都已經編撰好了。”
說完,張道全又開始滔滔不絕的向趙俊臣講訴起了他編造出來的關於南海三聖的相關神跡傳說,似乎是借鑒了民間《西遊記》之中菩提老祖的形象,又融合了南方沿海地區的媽祖相關神話,總而言之就是把南海三聖描述成了一個神通廣大的隱世神仙,他本人雖然聲名不顯,但許多著名的民間神仙都是他的徒弟,總體而言還算是邏輯自洽,並沒有明顯破綻,相關故事也很是引人入勝。
看起來,張道全的傳教天賦並沒有因為他的精神異常而下降,反倒是有了一種怪異的說服力。
他講訴這些事情的時候,表情間隱約間所流露的狂熱與尊崇,就好似南海三聖這位神仙就是真實存在的一般,但與此同時他的神智依然清醒,也依然還能夠清晰記得這一切故事都是他自己不久前親自編撰出來的……總而言之,這是一種很奇怪的狀態。
暗暗觀察著張道全的神態反應之余,趙俊臣也認真傾聽著張道全的講訴,等到張道全講訴完畢之後,也很是滿意的點頭表示認可。
然後,趙俊臣再次說道:“你想要把‘同濟廟’的影響力擴張到朝野上層,我很是認同,‘同濟廟’也是時候更進一步了!我當初讓你暗中供奉南海三聖這位神仙,又臨時編撰相關的神話傳說與教義內容,就是因為廟堂上層如今有很多人都認為有這樣一位神仙存在,卻又不知道這位神仙的詳細情況,等到‘同濟廟’暗中供奉南海三聖的事情流傳出去之後,就可以作為‘同濟廟’在廟堂上層擴張影響力的突破口……再過幾天,我會想辦法把一位大人物引去同濟廟,到時候就看你的表現了!”
聽到趙俊臣的說法,張道全卻不似從前一般面現膽怯退意,反而是有些興奮的問道:“是哪位大人物?”
趙俊臣思索片刻後,答道:“內廷的禦馬監掌印太監徐盛!”
趙俊臣當然不會讓張道全與德慶皇帝直接見面,趁著“同濟廟”暗中供奉南海三聖的消息逐漸發酵傳到德慶皇帝的耳中之前,趙俊臣必須要另外安排一個大人物與張道全見面,既是進一步確認張道全的傳教能力是否讓人安心,也是讓張道全提前練手適應。
思來想去,趙俊臣認為這位大人物的人選,應該就以禦馬監掌印太監徐盛最為合適。
畢竟,禦馬監所控制的情報衙門西廠當初就是趙俊臣出手重建的,如今也依然殘留著趙俊臣的影響力,而且徐盛最重視的心腹李如安也是趙俊臣的人,趙俊臣可以輕易讓他留意到“同濟廟”的事情,一旦是事情發生了紕漏,趙俊臣也有把握收拾爛攤子。
與此同時,德慶皇帝自從產生了尋仙訪道的心思之後,就派人到處尋找南海三聖的存在痕跡,若是讓徐盛尋到了南海三聖的存在痕跡,禦馬監無疑就是立下大功,也就可以進一步製衡七皇子朱和堅所暗中控制的司禮監。
另一邊,張道全則是連連點頭,滿臉驚喜道:“竟然是禦馬監的大太監?那確實是一位大人物,還請閣老放心,內廷裡的太監一向是最敬鬼神,又有閣老您的暗中安排,小人一定會盡快讓他對‘同濟廟’的教義深信不疑!”
趙俊臣再次叮囑道:“記住,切不可從一開始就向他透露‘同濟廟’暗中供奉南海三聖的事情,要逐步向他透露真相。”
接下來,趙俊臣又向張道全叮囑了一些細節事情,眼看到時間已是子時,夜色也是伸手不見五指,想到自己第二天還要上朝點卯,就不再停留迅速離開了。
不過,趙俊臣離開之際,身邊隻帶著許慶彥,至於趙大力與李木禾二人則是繼續留在張道全的宅院,負責處理今天晚上諸般事情的手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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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趙府的路上,趙俊臣低調的乘坐在一輛看似很普通的馬車之上,依然是暗暗思索著張道全的事情。
他如今並不在意張道全是否出現了精神方面的問題,但必須要認真考慮另一件事情——若是張道全今後當真是蠱惑了德慶皇帝,讓德慶皇帝對於“同濟廟”的教義深信不疑,到時候張道全本人也就有了影響德慶皇帝決策的能力——這樣一來,趙俊臣又應該用何種手段繼續控制張道全為自己所用?
這般情況下,只有控制手段是不夠的,還必須要讓張道全一定程度上“信賴”趙俊臣。
事實上,在趙俊臣的眼裡,所謂的“信賴”,本質上就是一種控制手段。
尤其是今天晚上所發生的種種事情,因為趙俊臣的屢屢逼迫,很大程度上已經破壞了趙俊臣與張道全之間曾經的信賴關系,別看張道全如今看似是依然對趙俊臣馬首是瞻,但他的真實想法究竟為何,卻是誰也不知道。
“想要構建信賴關系,不外乎是五種手段,首先是‘感情基礎’,人們總是會下意識的信賴身邊有感情基礎的人,比如父母、妻女、至交好友,我對於方茹、許慶彥他們的信賴就是緣於這裡,但這種手段並不適合張道全,我與他並無交情,從前一直都是相互利用的關系,而且他經過了今晚的事情之後,是否還會信任‘感情’這兩字還是另說;
其次,是‘形象認同’,人們也會下意識的信賴那些形象高潔、德高望重的人物,這種手段也不合適於我……但也不一定必須是這種正面形象,假若張道全當真是逃避現實變成了一個虔誠信徒,那我若是也同樣表現出對於‘同濟廟’教義的逐漸認同,扮演一個信徒形象,也許有助於構建信賴關系……恩,若是計劃順利的話,等到德慶皇帝改信南海三聖之後,我也必然是要隨之改信的,倒是可以順水推舟……
其三,則是‘表現一致’,大多數人都會下意識的信賴那些立場、態度始終如一的人物,絕不會信賴那些立場反覆無常、態度變來變去的牆頭草,這點倒是很合適於我,可以利用一下……
其四是‘利益相近’,若是擁有相同利益的話,人們也容易構建信賴關系,這一點也可以利用……
最後,則是‘相互製衡’,若是雙方都拿著對方的把柄,相互間投鼠忌器之下,也可以建立一定程度的信任關系,這點到時最為合適目前的狀況,但張道全交到我手裡的把柄,還遠遠不夠份量……
總而言之,等到張道全今後有了影響德慶皇帝決策的能力之後,直到他的利用價值徹底耗盡之前,我對於他的要挾與控制手段就不能太顯眼了,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就不能擺在明面,這種信賴關系是必須要構建的,也必須要提前布局……”
就這樣,暗思之際,趙俊臣的腦中已是逐漸有了定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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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廟堂裡與人勾心鬥角之際,也講究一個“學而不思則罔”,趙俊臣也一向都很善於總結自己在表態與決策之間的得失。
像是趙俊臣這個時候所思索的“信賴五要素”,就是他從實踐中總結出來的。
許多人並不似趙俊臣這般能夠明確總結出相關規律,但他們依然會在實際操作中不自覺的使用這些規律。
比如說,福王長子朱和增就是如此。
朱和增這段時間以來與七皇子朱和堅暗中聯手給太子朱和堉挖坑,就是因為朱和增認為自己與朱和堅之間擁有一定程度的相互信賴關系。
而這種相互信賴的關系,主要是構建在兩點之上,其一是“利益一致”,因為朱和堅與朱和增二人都迫切想要改變自己的尷尬地位,其二是“相互製衡”,因為朱和堅與朱和增二人手裡都握著對方的把柄,那就是雙方這些年來暗中聯絡之際的那些秘密書信!
也正因為如此,朱和增才會放心的為朱和堅做事,哪怕是承擔了一定程度的風險也是在所不惜。
然而,朱和增卻不知道,七皇子朱和堅的心性之狠辣偏激,要遠遠超乎他的想象,消除隱患、過河拆橋之際絕不會有任何猶豫!
所以,就在趙俊臣暗中與張道全見面的這一天晚上,遠在洛陽的福王府內,發生了一場暗殺。
那位野心勃勃的福王長子朱和增,就在這天晚上無聲無息的死去了。
然而,就算是幕後主使七皇子朱和堅本人,也低估了這件事情所產生的嚴重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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