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雖然明知道陳東祥有著“白眼狼”屬性,私底下又多有小動作,但趙俊臣對他卻不知該如何下手。
如果貿然下手處理,左蘭山、顧全等人未免會有兔死狐悲之感,容易搞得人心惶惶,而當初工部上下之所以拋棄溫觀良而改投趙俊臣,陳東祥堪稱首功,如今雖有反骨卻無反跡,趙俊臣更不能隨意下手,否則必然會影響聲名。
而就在趙俊臣思考著該如何敲打陳東祥的時候,在趙俊臣的注視打量下,陳東祥卻是越來越不自在,心中亦是有些不安。
他是個聰明人,已是想到了趙俊臣與他同行的目的。想要說些什麽,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如今,因為溫觀良的事情,陳東祥接下來是生是死,卻全然掌握在趙俊臣的手中,所以面對趙俊臣時,陳東祥完全提不起底氣。
“陳大人。”隨著趙俊臣突然開口,陳東祥身體微微一顫:“聽說在溫觀良與我撕破顏面後,你就極力反對溫觀良與我敵對,堪稱眼光長遠,那麽在你看來,當初溫觀良為何會敗在我手?”
陳東祥沉吟片刻後,謹慎的回答道:“自然是大人手段高絕,人心所歸,又得陛下愛護,溫觀良自不量力,貿然與大人作對,下場已然可期。”
趙俊臣一笑,說道:“陳大人有一句話說對了,那就是溫觀良自不量力。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然而那溫觀良雖知彼,卻不知己,當時因為詹善常的事情,他門下官員早已經人心惶惶,卻還亟不可待的想要與我敵對,結果明明勢力影響遠高於我,最終卻被我釜底抽薪,門下官員紛紛棄他而去,最終落得孤家寡人,被盟友落井下石的下場。”
悠悠一歎,趙俊臣接著說道:“不過,說根到底,還是因為他虧待了詹大人,讓門下官員對他失望了,人心不存,又豈能得勝?”
聽趙俊臣這麽說,陳東祥勉強笑道:“大人看得明白。”
趙俊臣輕輕搖頭,說道:“這倒不是我看得明白,而是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很明白,想看不明白都難。當初看到溫觀良的下場,我就在心中告訴自己,做人應該自知,要知道自己有幾分幾兩重,有多大的分量,才能做多大的事情,若是貿然行之,不知輕重,下場或許會比溫觀良還要更加淒慘,陳大人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陳東祥臉色微白,依然在笑著,卻愈加勉強,道:“大人睿智,所言極是。”
這一次,趙俊臣卻沒有接話,似乎在思考著什麽,沉默之間,用手指敲打著車廂,敲擊聲清脆而有節奏,不斷帶給陳東祥壓力。
陳東祥額頭鬢角間,亦漸漸有汗跡出現。
突然,趙俊臣歎息一聲——陳東祥的身體又是一顫——接著說道:“當初溫觀良眾叛親離,亦是給本官帶來了極大的觸動,本官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在時時提醒著自己,要對門下官員好一些,只有這樣,眾人才能歸心,然而,本官遍覽史書,卻發現歷史上寬和待人的君主不少,但他們亦是屢屢遭到背叛拋棄,可見一味的寬和待下也是不行的,對此,陳大人又有何教我?”
陳東祥強自保持著鎮靜,雖說車廂昏暗,但趙俊臣亦能看到他臉色的蒼白:“大人不必擔心,以您的寬和性子,以及手段城府,大家皆是看在眼裡,又怎可與溫觀良混為一談?又有誰會背叛大人?又有誰敢背叛大人?若真有這種狼心狗肺的東西,下官第一個就不放過他。”
趙俊臣一臉的恍然,說道:“原來如此,本官受教了。”
陳東祥連稱不敢。
趙俊臣卻笑眯眯的說道:“不過,溫觀良的下場經歷,即帶給了我等警示,亦給了我等一些提示,在官場上,只要我等能有自知之明,並能保證上下一心,那麽無論別人如何,都不能輕易欺負我們,陳大人你說是不是?也正因為如此,本官這些日子以來,一直都把精力放在整合門下派系勢力上,如今終於漸有成果,今日與沈、黃兩位閣老相談,本官也正因為如此才有了底氣,才能護住陳大人你們。然而自古以來,無論何時何事,總是破壞容易建設難,如今咱們一派人心穩定,相互熟知,很不容易,更容不得人破壞,陳大人的眼光能力我是信得過了,今後還要幫本官盯著點,莫要讓那些小人,破壞了你我的一番心血。”
陳東祥連連點頭,說道:“下官明白了,定不會讓大人費心的。”
趙俊臣似笑非笑:“那就好。”
隨著趙俊臣的話聲落下,馬車突然停下。
馬車外,響起了許慶彥的聲音:“大人、陳大人,陳府到了。”
………
陳東祥下車後,恭敬謙卑的候在車旁,等待著趙俊臣的離開,只是腦袋低垂,讓趙俊臣看不清他此刻的眼神,究竟是存著恐慌,還是存著怨恨。
不過,經過這番談話後,趙俊臣的目的已經達到。
經過這番敲打,不管陳東祥究竟有沒有存著異心,至少在短時間內,他怕是絕然不敢再有什麽小動作了。
而經過一段時間的緩衝,有了準備後,趙俊臣再對付陳東祥,影響也就不大了。
“看你自己的抉擇吧,每個人都有野心和私心,對於這些,容人之量我還是有的,但前提卻是你的這些野心私心,不會對我造成負面影響……”
看著眼前的陳東祥,趙俊臣暗暗想道。
對著陳東祥點頭示意後,趙俊臣向車前的許慶彥說道:“去天海樓。”
………
當趙俊臣來到天海樓外後,剛剛下了馬車,天海樓的掌櫃已是匆匆而來。
“尚書大人,您總算來了,溫閣老溫大人,已經在雅間等待您多時了。”
掌櫃討好的向趙俊臣說道。
趙俊臣微微一愣,向身邊的許慶彥問道:“慶彥,什麽時辰了?”
許慶彥答道:“少爺,酉時還沒到呢,帖子上說的分明,酉時開宴,咱們並沒有遲到。”
趙俊臣點了點頭,一邊向著天海樓內走去,一邊又向掌櫃問道:“溫閣老什麽時候來的?”
那掌櫃說道:“回尚書大人,溫閣老他申時過半就已經來了。”
說話間,趙俊臣已是在眾人的擁護下,來到了天海樓頂層,卻發現溫觀良此時站在雅間之外,面無表情,但隱隱間似乎又帶著些許淒苦,竟正在親自迎接趙俊臣。
溫觀良雖然失勢,但畢竟還是閣老之尊,不管是不是出於無奈,這番姿態,可謂是給足了趙俊臣面子。
見溫觀良神色間似乎有些尷尬,趙俊臣不由想起了一個月前,那時依然是他宴請溫觀良,但溫觀良足足讓趙俊臣等了一個多時辰後,才在前擁後呼下遲遲而來,接著沒過多久,話不投機下,又甩手而去。
那時的溫觀良,何等的張狂強勢?
但如今,兩人的姿態作為,卻是完全調轉了。
正所謂“人窮志短。”這句話用在這裡,倒也有些合適。
心中暗暗感慨之間,趙俊臣加快了腳步,拱手道:“還請溫閣老見諒則個,下官來晚了。”
說實話,在趙俊臣眼中,溫觀良幾乎沒什麽可取之處,但畢竟年事已高,是前輩,所以趙俊臣還是給了他足夠的尊重與客氣。
趙俊臣的尊重與客氣,溫觀良自是能感受的出來,眼中有感jī之色一閃而過。
“不怪趙大人,是老夫來早了。”
溫觀良的聲音沙啞,面色蒼老,與月前相比,好似換了個人一般。
說話之間,兩人已是相攜進入雅間之中,分別落座。
因為沈常茂與黃有容還未出現,所以天海樓隻上了一些涼菜,但酒壺酒杯倒是備下了。
只見溫觀良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後舉起,衝著趙俊臣說道:“趙大人今日辦宴,請了老朽與沈、黃兩位閣老,所謂何事,老朽大約已是猜到,雖然老朽知道,趙大人你這麽做並不是因為老朽,但老朽畢竟沾了光,不管這件事最終能不能辦成,趙大人你的恩德,老朽記住了。”
說話間,溫觀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趙俊臣連稱不敢,亦是陪著溫觀良飲盡了杯中之酒。
放下酒杯後,趙俊臣說道:“既然溫閣老你明白了下官的心思,那接下來的話也就好說了,如今沈閣老與黃閣老兩位還沒來,下官正好與溫閣老你說些緊要的事情。”
溫觀良見趙俊臣神色認真,亦點頭說道:“趙大人請說。”
趙俊臣看了一眼溫觀良身後的隨從,然後對身邊的許慶彥說道:“慶彥,你去酒樓外候著,沈閣老與黃閣老怕也是快要來了,你去迎接一下。”
許慶彥微微一愣,但還是點頭去了。
見趙俊臣如此,溫觀良哪裡還不明白趙俊臣的意思?也把自己身邊的隨從打發離開了。
一時間,雅間之內,只剩下趙俊臣與溫觀良兩人。
在溫觀良的注視下,趙俊臣把玩著手中的酒杯,組織著語言。
而溫觀良亦在靜靜等待著,並沒有催促。
良久後,趙俊臣終於開口:“溫閣老你想要致仕還鄉,雖然受到了沈、黃兩位閣老的阻攔,但下官自有辦法說服他們。”
見溫觀良面露喜色,趙俊臣卻話頭一轉,繼續說道:“然而,在下官看來,溫閣老致仕還鄉的阻力,並不在於沈、黃兩位閣老,而在於當今陛下!”
聽到趙俊臣這句話,溫觀良身體一震,面露不信之色。
趙俊臣認真解釋道:“溫閣老你想想,你想要致仕還鄉,這件事陛下其實早有暗示,但為何當沈、黃兩位閣老阻攔的時候,陛下的態度卻一直是不可置否?並任由閣老你致仕的事情一拖再拖?”
溫觀良沉默了,臉上閃過一絲冷意。
他畢竟經驗老道,眼光絕不下於趙俊臣,只是這些日子以來,僅僅是沈常茂、黃有容兩個人,就已經把他整治的焦頭爛額了,更長遠更深層的事情,他來不及想,也不敢想。
見溫觀良不說話,趙俊臣卻是輕輕一歎,繼續說道:“聽聞溫閣老經營有道,為官這些年來,家財已是不下千萬兩……”
溫觀良咬著牙道:“趙大人你的意思是,陛下盯上了老朽的家財?”
“是你貪汙所得的家財!”趙俊臣緩聲更正道:“若是任由沈、黃兩位閣老這般攻擊下去,溫閣老你必定是要問罪入獄的,到那個時候,抄家也是免不了的,而大臣抄家所得,按照我朝規矩,是要歸於陛下內庫的。”
溫觀良臉色蒼白,對於趙俊臣的貪汙之言,卻沒有反駁。
趙俊臣微微一笑,又說道:“不過,內閣大臣帶頭貪汙,數量竟有千萬兩之多,這般事情傳到民間,會對民心士氣有怎樣的打擊,陛下心中清楚,想來也不願意看到。所以,若是溫閣老你主動把銀子交給陛下一些,那麽不僅能保住名聲家人,說不定還能留一些養老,當然,對溫閣老而言,這般做或許有些強人所難,但銀子畢竟貪汙所得,來的容易,失去了也不心疼,相比較身家性命,用銀子買平安還是很劃算的,還請溫閣老要仔細考慮。”
溫觀良沉默良久,趙俊臣卻不著急,繼續把玩著手中酒杯,留給他考慮的時間。
“趙大人。”思考良久之後,溫觀良突然開口了:“你可願意再幫老朽一把,代老朽把銀子轉交於陛下?”
溫觀良考慮的很清楚, 把銀子分給德慶皇帝一些,已是勢在必行,正如趙俊臣所言,這是必須要花的“平安銀子。”然而讓他就這麽直接賄賂皇帝,溫觀良心中也是沒譜,所以就想到了趙俊臣這位德慶皇帝眼中的寵臣。
“自然可以。”趙俊臣點了點頭,並沒有拒絕,賄賂皇帝這種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這次賄賂的銀子雖然格外多些,事情也格外重些,但畢竟是溫觀良的銀子,就算出了事他也好脫身:“不知溫閣老願意交給陛下多少銀子?”
聽趙俊臣這麽說,溫觀良感jī的點了點頭,猶豫片刻後,一咬牙,豎起一根手指。
一千萬兩?這幾乎是溫觀良的所有家財了!難道溫觀良打算把自己的房屋田地全部變賣掉?
就在趙俊臣震驚於溫觀良的魄力時,溫觀良一臉的心疼,緩緩說道:“一百萬兩如何?”
隨著溫觀良話聲落下,趙俊臣差點被口水嗆到。
溫觀良貪財之名,當真名不虛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