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天府,宛平縣,田郊。
與朱見深坐的那個馬車相比,李賢和彭時,商輅,劉吉坐的馬車實在是過於擁擠。
袁彬安排便衣侍衛分散田間。
朱見深挑開簾子,疑惑道:“皇莊的土地確定在此處分給百姓?朕怎麽沒看到人?”
朱永道:“應該是晌午分,這會子還早。”
“放他們下來。”朱見深揮手。
袁彬聽命,立刻將簾子揭開。
就這樣,一窩大明首輔學士被放出馬車,灰頭土臉站在大明田間地頭。
朱見深便是要突破他們下限,打破他們的文人清高,教他們重新認識大明朝的百姓如何生活。
只有腳踏實地的田間,才能為百姓制定出好的利民之策。
“陛下!這……”李賢拱手道:“還是速速回宮。”
朱見深蹲下身,從靴子底摳下兩塊泥土均勻塗抹在臉側,道:“現在沒有陛下與大臣,只有吃不飽飯的百姓,就是我們。”
商輅見朱見深這般,也蹲下身往自己白淨的臉面塗了泥巴,道:“窮人好裝扮,餓漢難掩飾啊。”
旁邊的彭時摸了摸自己懷裡剩下的半塊燒餅,手隨即又縮了回來,看著不肯往自己臉上抹泥巴的劉吉,道:“劉兄還等何時?”
劉吉是真的潔癖,平日裡官袍靴子都是洗數遍,今日竟要將充滿百姓汗液和尿糞味的泥土抹在臉上,這豈不是有辱斯文。
幾人看了眼李賢,隻道李賢平時以清潔儒雅為口頭禪,今兒讓他抹泥土在臉上,怕是比讓他死,還難。
袁彬道:“李學士你……”
看了眼自己身上的麻布衣服,李賢道:“這就塗泥巴。”
說完還在地上滾了一圈兒,起來時衣袍已經髒的不像樣子。
劉吉:“……”
彭時看了眼商輅,隻歎無人能比。
朱見深道:“這李卿可真是令朕刮目相看啊。”
這句話自是調侃,李賢,商輅,彭時,劉吉都是智商心計勝出,大明的佼佼者,朱見深只能從他們的底線一點點突破。
暖陽溫吞掛在半空,前幾天北直隸剛下過一場雪,宛平縣郊外陰溝裡有很多積雪,在陽光下,慢慢消融。
消融之後,泥濘不堪,幾個裹著不合身衣袍的娃娃赤著腳從官道跑過去。
冬日田地升起一層白霧,放眼望過去,一片金茫茫,砍柴的老農佝僂著身子,手牽著牛繩,慢吞吞從遠處田埂過來。
梳著衝天辮的娃娃抱著摞乾蘆葦根放在牛背上,自得其樂的啃著硬巴巴的雜面窩頭。
此情此景,百姓日常。
從老漢身邊過去後,劉吉看了看那孩子手裡的窩頭,道:“這,這怎麽能咽的下去。”
撫寧候朱永道:“劉老哥,今兒沒有帶銀子,日落時分興許也回不了,可能我們連窩頭都啃不上。”
既然是微服私訪,劉吉與商輅等人自知不可能大魚大肉,畢竟這荒郊農莊去何處吃。
……
……
晌午時分。
宛平縣縣令帶人分田地。
這些田地是朱見深才沒收太監韋興的田地,一部分正好在宛平縣,有幾百畝的良田。
朱見深看了眼劉吉:“劉先生此時還不塗臉,更待何時。”
劉吉一愣,袁彬和朱永便“請”劉吉去塗臉。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原本強迫症加潔癖的劉吉,瞬間冷著臉看了看袁彬,徑直跟在身後,用布衣蹭臉泥。
反正就是不想讓自己看起來肮髒而又落魄。
李賢看了眼遠處分田地所集合的百姓隊伍,微側頭瞥了眼劉吉,淡淡的說道:“你方才臉皮白淨,哪裡像面黃肌瘦的百姓,這會兒正合適,才不被人所懷疑。”
幾位學士確實有書生氣,甚至朱見深在臉上抹了泥巴,也難掩帝王氣。
商輅倒是來了興趣,他倒要看看這些百姓,聽說皇莊地給他們,可以隨便種,但不許買賣抵押後,他們會做何反應。
總之,要趁此事好好的將陛下扳回金鑾殿。
朱見深猜到商輅的心思。
得,這位商大學士如今就是舉著傳統禮教和經驗的旗幟,打算跟自己死磕了。
商大學士呀,你可太不了解大明百姓。
你們高估了百姓需求,小看了百姓的忍耐力。
只要不搶奪他們的家產,不掠奪他們的糧食,不霸佔他們妻女,給他們一塊吃飽飯的田地,再給一些豐衣足食的念頭,他們會喜歡大明的。
路程距離漸漸縮短。
轉眼到了縣令畫押簽文契跟前。
“這田怎麽分,我們也沒田。”朱見深說道。
那官吏抬頭掃了眼,便道:“這是皇上的莊子,分給你們用,只要想種一直種,不許買賣抵押,將戶貼,還有裡甲的無田證明,人口報上來,核實後簽文契。”
知道流程,旁邊的袁彬道:“能否行個方便,我們付銀子。”
果然,聽到分田就來群蒼蠅。
“噓,小聲點,這片兒地可是陛下的皇莊分的,你們想買,我們不敢賣,除此之外,土地皆可買賣。”
那官吏看了眼袁彬手中的銀錠,雖說有些心動,但終是搖搖頭。
誰敢啊!
最近宮裡剛抓了一批貪汙的太監。
不要命的才要銀子。
就在官吏不耐煩時,身後響起了一陣腳步聲,幾個衣衫襤褸的百姓拿了無田證明和戶貼來了。
官吏道:“皇上的地,你們種,無權買賣抵押,不種了送回來,種的話每畝地補貼一百文。”
“大人,不會寫字,俺按指印。”
袁彬與朱永始終跟在朱見深旁邊站在官道旁。
劉吉,商輅,彭時,李賢則像是四尊泥菩薩,直戳戳站在官道中,被過來的百姓罵了幾句擋路。
商輅道:“簡直無禮!”
禮就是利!
你對他們沒利,那怕你是文曲星下凡,餓肚子的他們該罵還是罵。
誰給飽飯吃,誰就是爺。
也可以說,所謂的禮,建立在利益上。
李賢心裡不滿,嘴上卻沒有罵出來什麽。
商輅想攔住幾個百姓問問他們對這次給田種而不準買賣的事兒如何看。
沒想到,這些衣衫破爛,蓬頭垢面的百姓根本不理他。
沒辦法,商輅只能氣呼呼地瞅著領田的百姓扛著木牌去立田界碑,有些百姓還故意從他們幾人中間擠過去。
彭時有些憂愁的對李賢道:“李公啊,沒辦法,咱們讀十幾載聖賢書可寫錦繡文章,就是拿這些百姓沒有任何辦法。
今兒怕是跟百姓無法得知對田地的看法。”
朱見深搖頭:“幾位先生今兒不放下架子,他們是不會理的。聖賢文章縛不住吃五谷雜糧靠土地活的百姓,畢竟他們不靠道理生活。”
朱見深把話說完,發現視野所及的范圍內,有穿的破舊的百姓扛著鋤頭埋界碑,徑直往那老漢田頭去了。
“撲通”一聲坐在田壟。
李賢和商輅看呆了,陛下怎能如此粗俗,小聲吩咐道:“可不敢回去讓幾位禦史知道。”
劉吉猛地抬頭瞅著不遠處的朱見深和袁彬,朱永道:“李公,陛下怎麽還吃上喝上了……”
田地頭兒。
朱見深笑道:“老伯,你今兒遇上好事兒了,這般高興。”
挖地的老頭道:“後生,咱們的皇帝陛下把他的地分給我們種,我們村裡幾十戶都有土地,明年春耕種,也能有幾鬥糧食吃。”
朱見深道:“大叔是有福人, www.uukanshu.net這塊田地肥沃,明年大豐收。”
老頭笑道:“你這後生說話我是愛聽的,不像剛才幾個老頭兒,擋在路中間像尊菩薩,就差點香供起來,拉住我們就問,為啥不買賣土地也成。
你說餓急了的人,若能吃到碗裡的米飯,還會在意碗筷是誰的嗎?”
老頭見朱見深喝水,道:“伱盡管喝你的,我家近,我姑娘待會兒會送飯給我的,那窩頭你也吃,我今兒高興請你的。”
朱見深吃過窩頭,走到地中捏了捏土道:“這是沙土,夏裡老伯還能種些西瓜在大明賣,價格定不錯。”
老頭兒笑道:“還是種麥子,先有飯吃再說,那些窪地不長糧食。”
瞧了眼朱見深,老伯笑:“你這後生倒是眉眼端正,若是無地去,到我家入贅,我姑娘可水靈,如何啊。”
旁邊的袁彬便有些皺眉,這怎能拿陛下開玩笑。
不曾想,朱見深大笑道:“多謝老伯好意,我家中已有妻室。”
作為微服私訪,朱見深和朱永還有袁彬吃飽喝足後,帶著李賢,劉吉,商輅,彭時在宛平縣附近的村子,用了整整兩天時間,才把一百多戶分田的百姓家一一問完。
當然,商輅不解,這些事讓官吏去就是,為何他們兩天不回宮,夜裡篝火住破廟,最關鍵沒有吃的,就只收獲了幾百張紙。
百姓最想種什麽?如何種,種多少糧食才夠余糧……
不過朱見深也是憑借自己本事在農戶家混吃混喝,至於李賢他們拉不下臉面,便是喝了幾口井水,已經餓的又慫又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