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溢香佯裝微笑道:“我同你說笑呢,父親又豈會容我離去。”
聽聞這話,榮雲頓時松了口氣。
只是他不知,此時此刻,薛溢香心中卻如刀斫劍刺一般難受!
薛溢香道:“溢香有一不情之請,不知公子能否答應。”
榮雲心中再是一緊,竟不敢與之對視。
隻道:“大小姐客氣了,不知是何事?”
薛溢香道:“公子一口一個大小姐,喊得我渾身難受,不如喚我溢香吧。”
榮雲忙道:“不妥!不妥!小姐貴介為龍門千金,而榮雲不過龍門一普通白衣,怎可直呼小姐姓名!”
薛溢香道:“公子不必在意,於我聽來,卻比大小姐受落得多。”
榮雲道:“可如此畢竟失禮,不如我喊你溢香小姐如何?”
薛溢香道:“如此也勝過大小姐稱謂,那榮雲公子以後便喊我溢香小姐吧!”
二人邊走邊聊,不知不覺已是來到南山半腰,薛溢香後知後覺,連忙叫停榮雲。
道:“公子且慢,溢香一時疏忽,竟帶公子走過了。”
榮雲道:“那仙人撫箏在山中何處?”
薛溢香伸手指向山南,悠悠道:“仙人撫箏所指乃是南山之南鳳儀亭一景,便在那處!”
榮雲順眼望去,只見山南一面桃李衝天,花錦如簇,紅浥堆疊,繽紛浩瀚,目之所及不露寸土,儼然是一片桃李堆砌而成的山峰!
榮雲神馳目眩,心有所撼。
薛溢香轉身道:“公子,差幸咱們走過不遠,回行片刻便即能到。”
言畢,已循石階走去了來處。
榮雲亦緊隨其後,約莫踏過百十來階,南首忽又延伸出一條窄小石路,淹沒於洋洋花海之中。
薛溢香盈盈躬身,迎那花海窄縫走了進去,抬手間,驚落花瓣無數,隨風拂向山下,宛似冰綃單薄,更如晚霞輕盈。
榮雲見狀更不遲疑,也緊隨薛溢香邁入了花徑之中。
二人行走一路,見腳下石徑落英深厚,一腳下去,鞋底也有淡香殘留。
待翼翼行過百米,石徑一轉,終止於桃李深處。
舉目細看,芳豔中隱約露有一角飛簷,再近幾步,飛簷延展為八角小亭,上書‘鳳儀亭’三字。
榮雲初見此亭心中酸楚無限,憂思湧來,大有熱淚盈眶之意。
只是榮雲不知,他所思何人,所憶又是何景?
來至亭前,一黃衣女子立時迎了出來。
榮雲睜眼去看,不禁一驚,此人正是薛溢香婢女小玉,沒曾想,她竟候在此處。
小玉瞅也不瞅榮雲一眼,徑直走來薛溢香跟前,道:“小姐,你可讓我好等。”
薛溢香道:“我同榮雲公子一時聊的投入,竟是錯過了小路,是以略晚了幾分。”
小玉瞥了眼一旁榮雲,陰陽怪氣道:“榮雲公子肯賞臉前來,小玉可要代我家小姐說聲謝謝了!”
榮雲聽她說話古怪,猜想定是昨日之事仍讓她耿耿於懷,卻也不知如何置答。
薛溢香不明所以,道:“榮雲公子且隨我來。”
說著已是走入了鳳儀亭中,庶免不快,榮雲也隨薛溢香走了進去,小玉一聲冷哼,也相偕小姐跟入了亭中。
小亭古拙,設有一圈美人靠,內中僅擺有石桌石凳一台。
榮雲低眼看去,竟見石桌之上還置有一張古箏,心想必是小玉提前攜來。
薛溢香道:“榮雲公子可通音律?”
榮雲道:“在下於音律一竅不通。”
薛溢香娓娓道來:“古語有雲:簫韶九成,鳳凰來儀。雅之至高者,於音於律,皆若天籟而不染俗塵,鳳儀亭一名也正由此而來。”
薛溢香伸手指向亭前,道:“公子請看那裡!”
榮雲順眼望去,只見亭前桃李爭芳,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直通南山山腳太湖而去。
花挹綠波,風清白雲,飄渺間如身處天闕,恍惚間而不知今昔何年。
薛溢香繼續道:“只因鳳儀亭深處南山半腰,春夏之際有花團擁簇,秋冬之時有雲翳遮攔。”
“亭中撫箏,山下往往不見真容,卻又可聞弦音嫋嫋落天而下,久而久之,仙人撫箏一說廣為流傳,龍門‘仙人撫箏’一景便指這裡!”
榮雲恍然大悟,道:“初識龍門已覺大撼,細聽溢香小姐詳說,仍有驚喜之處。”
薛溢香走來亭中石凳落座,轉向榮雲,半帶羞澀地道:“鳳儀亭必有弦音方能益彰其美,榮雲公子還請一旁落座,這廂獻醜了!”
榮雲於一旁美人靠坐下,小玉則靜立薛溢香之後。
但見亭中,薛溢香玉面含春,雙眼閉合,清風過亭,花香馥鬱,薛溢香微微來嗅,而後緩緩開眼。
她十指輕柔,如若無骨,翹指撥下,錚地一聲弦音滌蕩開去,亭外花枝竟也隨之輕輕搖顫,零星落花輕飄飄如冬雪一般。
薛溢香雙手分走,十指連彈,南山之南,雅音漸起,意境超然。
榮雲閉目拜聆,隻覺音色嫵媚,綿柔不盡,如簾外春雨起,水滴翠階前,更如月下蓮葉上,清珠托玉盤。
聲悅其景,景襯其聲,榮雲一時間聽得如癡如醉。
鳳儀亭下,忽見薛溢香食指下捺,其力湛然。
手法陡變之際,凌空驀地驚起一道漣漪,漣漪舒緩,如輕紗籠月般散去。
漣漪甫一接觸花枝,萬千花瓣悠悠飄落,宛然驚鴻瞥過,更似遊龍遒婉,落花隨弦音而去,撲簌簌漫卷山坳各處。
薛溢香中指又撥,桃李再如芳蝶驚飛無數,薛溢香一指方落,一指又起,十指連彈,抑揚頓挫。
只見南山山頭,花海倒懸,一層蓋過一層,層層盡向山下太湖拂去。
花瓣如虹,遮天蔽日,俯瞰間不見碧水,仰頭間不見峰巒,然亦可聞弦音嫋嫋,猶似天籟落凡塵,仙人撫箏名副其實。
榮雲親見此景,心中突突直跳。
跟前,薛溢香十指連錯,弦音越奏越疾,南山一面,桃李如塵,迷迷蒙蒙。
薛溢香內力蘊藏音律之間,將空中花瓣漸漸糾合成柱,盤旋倒衝雲霄而去。
花柱越聚越大,越升越高,近乎勝過南山山巔,薛溢香不覺間也香汗微起,呼吸急促。
下一刻,她十指齊撥,雅韻頓止,滿天桃李忽如暴雨傾下,余音回繞之際,鳳儀亭儼然似彩雲之上的一座閬苑。
南山山腳,太湖之上一處水道,一女童眼見桃李遮天,碧水呈紅,哇地大跳起來。
仰頭道:“爺爺快看!爺爺快看!這是否便是你常說的仙人撫箏!”
身後不遠處,一耄耋老兒仰觀天際,眼含淚光,真情流露道:“十二年了!十二年了啊!今日終又給我見識了仙人撫箏!”
那女童道:“爺爺,仙人撫箏好美啊!”
老兒若有所思道:“美自然是美的,可煙雨之時的仙人撫箏也別有一番韻味!”
女童道:“爺爺,煙雨時的仙人撫箏要什麽時候才能見到?”
爺爺悵然道:“煙雨時的仙人撫箏你此生定會見識,有生之年,我能否見到,卻不得而知嘍!”
女童道:“我見到時喊爺爺來看便是嘍!”
老兒聽聞此言, 眉目舒展,竟爽朗地輕笑了起來。
女童見爺爺忽然發笑,不知是何意思,遂又昂首望去了天上。
只見他爺孫二人遊目騁懷,暢意無限。
鳳儀亭中,榮雲見曲終弦停,不禁讚道:“仙人撫箏果然名不虛傳!”
一旁小玉嗤之以鼻,道:“榮雲公子可知,我家小姐不僅琴藝高超,廚藝也是一絕。”
榮雲聽後頓時語塞,知她又是冷嘲熱諷自己昨日之無禮。
薛溢香隻道小玉在描補昨日送餐一事,隨即瞥了她一眼。
亭中,薛溢香盈盈起身道:“榮雲公子謬讚了!”
榮雲望那漫天桃花,不解道:“溢香姑娘明明只是撫箏,我為何卻見空氣中隱隱有內力撥動,將花瓣抬升如此之高?”
薛溢香道:“公子可知五門正宗之中有一門派,叫做雙音門。”
榮雲道:“僅有耳聞,並不知悉。”
薛溢香道:“此一派素擅音律,雅量高致,更能將內力糅合音律之中,傷人於無形。”
“溢香早年曾有幸目睹,今日不自量力,於榮雲公子面前獻醜了,實不能及雙音門之萬一!”
榮雲恍然,再凝向那空中萬千桃李,不覺間神遊物外。
榮雲心想:天下桃李不過一色,天下女子卻不盡相同,曦瑤,此刻你又在做什麽呢?
薛溢香隻知榮雲心思不屬,卻不知他此刻正思念心上女子,眼下能與他共賞落英之繽紛,春水之碧藍,心中已覺幸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