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過街口,果然看到一個很大的牌樓。
那扇牌樓上下三層,廊簷飛翹,上面貼紅描金,看上去頗為氣派。牌樓後面是天井,天井兩側和後面是一圈主樓,上下六層。
大叔領著人往裡就進,二子讓他直接過來,肯定沒什麽問題。
還沒進門就聽到裡面傳出一片喧鬧的聲音。
不大的天井裡面擠滿了人,大多是女人,她們湊在一起一邊摘菜一邊說話,說的都是張家長李家短的八卦。一角有口水井,井邊不停有人過來打水,邊上一圈人在那裡洗衣服。
天井的上面,橫著一排排竹竿,竹竿上晾曬著衣裳。天井裡也有男人,幾個做小買賣的人正在收拾自己的攤子,一個滿臉的戲子在那裡吊嗓。
看到這麽一大群人進來,天井裡面的那些人先是一愣,緊接著一個女人拍了下大腿,高聲叫了起來:“李哥,嫂子,你們怎麽回來了?”
“二子媳婦,十五年沒見了,你還是老樣子。”李嬸拉著女人走了過去。
那個戲子和其中一個買賣人也認出了大叔,全都拱了拱手。
“李大哥,別來無恙。”戲子文縐縐的,說話細聲細氣。
“我能有什麽事?”大叔哈哈一笑。
幾個人在那裡寒暄聊談,謝小玉自顧自四處打量。
這座牌樓外面挺光鮮,裡面卻顯得簡陋,整個是毛竹搭的。不僅牌樓,連住人的樓房也是用毛竹搭成柱子和橫梁,然後用泥磚砌起來,毛竹和泥磚交接的地方是用泥漿拌上棕麻夯實而成。
天色漸漸暗淡下來,二子媳婦突然想起了什麽,揮手讓人搬桌子搬椅子。
“別破費。”大叔連忙阻止。
“李哥,你們好不容易過來,肯定要慶祝一下。”二子媳婦拎起籃子就跑了出去,家裡沒魚沒肉,不可能拿青菜豆腐來招待。
“我家還有塊臘肉。”
“我有一條鹹鯗魚,撕開正合適下酒。”
“我家也有一掛香腸。”
“……”
和大叔認識的人家都挺客氣,有什麽好東西也不藏著掖著,全都拿了出來。
大叔看到這番景象,也就不再阻止了,反正這份人情,他都記在了心上。
人多,幫忙的也多,很快十幾張桌子擺在了天井裡面,廚房裡面一排灶台火光閃閃,婆娘們各展手段。
男人們當然坐在桌前,大叔坐的肯定是主座,一張四方八仙桌可以坐八個人,大叔邊上的那個位子空著,是給二子留的,他的左手邊上是戲子,同桌的另外五個也都是他以前就認識的人。
戲子他們說天寶州的變化,大叔說中土發生的那些事。
一開始大家都說得挺熱鬧,但是漸漸地氣氛變得沉悶起來。
戲子輕歎了一聲,指了指天:“當年你的運氣不錯,走了之後沒半年,就來了一次黑潮,而且是重來沒有過的大黑潮,你後來待的那個礦,所有的人都死得乾乾淨淨。”
“城裡沒事吧?”大叔皺眉問道。
“有大陣擋著,還算馬馬虎虎,不過年老體弱的人仍舊受不了,那段日子天天成車的屍體往外運。”戲子仿佛又想起了那段恐怖的日子,嘴唇抖動了兩下,說不出話來了。
“這十五年,真是天災不斷,後來又有三場黑潮,隻是沒那麽可怕。”一個買賣人淡淡地說道,他已經麻木了,所以顯得不怎麽在乎。
“你這次過來,有些不太明智。”戲子總算緩過來了,
不過他已經不想說剛才的話題,所以換了一個:“連著幾場黑潮,大部分地方的汙染比以前厲害多了,以前小心一些,還可以支撐上十年二十年,現在就不行了,不管是下礦井,還是進密林,頂多五六年,一個人就廢了。” 這顯然也是一個令人心痛的話題,戲子指了指自己,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
其他人的神情差不多,來天寶州的闖世界的人,第一選擇是當礦工,這裡到處都有礦山,當礦工很苦,但是收入穩定,乾上五六年就可以討個老婆成家立業,大叔在礦井裡面幹了十年,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財富,足以讓他回中土過上不錯的日子,要不是年景所逼,他們一戶絕對算得上小康人家。第二選擇是當獵人,這比較危險,天寶州妖獸橫行,危機萬分,當獵人來錢快,喪命也快。
包括戲子在內,這些男人剛剛到這裡的時候,全都身強力壯,都下過礦,進過林子,但是後來身子骨越來越不行,這才另謀生路。
“麻煩的不只是毒氣邪瘴,十年前,那些土蠻部落聯合了起來,選出了十二個頭人,從那之後,土蠻就變得越來越凶悍。大前年千畝城,前年子歸城,去年風嵐城一個個被他們攻破,聽說城破之日,男的全都被殺了個乾乾淨淨,女人和孩子被抓回去當奴隸,也不知道那些土蠻有什麽辦法能夠讓她們活下來?”戲子自斟自飲,大有借酒澆愁的味道。
“現在我最擔心的就是,有朝一日,那些土蠻來打臨海。”那個買賣人也拿起了酒杯。
大叔聽得百爪撓心,如果早知道這些,他就不過來了,在家鄉苦熬兩年,就算啃樹皮也比來這裡送命強。
他正煩惱著的時候,藥房夥計回來了。
二子的手裡拎著兩個籠屜,裡面是他打烊之後,去慶豐樓買的小菜,總共四樣,爆炒羊雜,豬油肚子,紅燒劃水,茭白肉絲,種類不多,但是滿滿四大海碗。
雖然不是什麽大魚大肉,隻是一些碎雜邊角,樓裡面的人能夠吃到這些已經很不容易了。
“你又破費。”大叔埋怨了一句。
“你我兄弟,還客氣什麽?”二子在大叔旁邊坐了下來,拿起酒壺先給大叔滿上,然後給自己滿上,放下酒壺,和大叔碰了一杯之後,搖頭說道:“不過有一件事,我必須要講。”
“你也勸我別去礦上?”大叔完全可以猜到二子想說什麽。
“你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該替孩子想想。”二子拍了拍大叔的肩膀。
大叔被說得心頭搖動起來。
偏偏這個時候,戲子又歎了一聲,這聲歎息和著韻律,滿是說不出的苦楚。
“在城裡討生活也不易啊!”
這一句話,讓所有的人停下了筷子,放下了酒杯。
最後還是那個小買賣人淡定一些,說道:“像我們這些在礦上乾不了的人都隻能另想辦法謀生,早幾年生意還好做一些,現在卻難,因為越來越多的後生不敢出城,大家都隻能在城裡搶飯碗,更有一些人不想辛苦謀生,乾脆走上了歪門邪道,所以現在城裡越來越亂,日子越來越難過。”
搶飯碗三個字一出來,所有的人都不再開口了,大家蒙著頭吃飯。
二子也是一臉尷尬,卻不好說什麽,他隻能手裡持著酒壺,隻要大叔的杯子幹了,就立刻幫忙滿上,他自己則在一旁陪著。
人漸漸散去,再厚臉皮的人也不好意思多待了,最後只剩下了大叔帶來的人和二子一家。
看到人走得差不多了,原本一直在喝酒的大叔,放下了酒杯說道:“大家都過來,我有話講。”
他帶出來的那些同鄉連忙移動了過來。
“把桌子拚一下。”謝小玉說道。
這話提醒了眾人。
搬桌子的搬桌子,搬椅子的搬椅子,很快四張桌子拚在了一起,二十幾個人全都坐了下來。
“剛才的話,你們都已經聽到了,你們有什麽想法?”大叔也不強求,是他把這些人帶出來的,現在看來已經錯了,所以他不想再錯一次。
“爹,俺跟著你。”李金寶第一個說道,他不想讓別人以為他是來搶飯碗的。
“李叔,算我一個。”
“俺也是。”
接二連三有人應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種氣的緣故?大叔帶出來的人裡面一大半和他兒子差不多, 有些愣,有些缺心眼。
“我無所謂,跟你去礦上看看也好。”謝小玉不緊不慢地說道。
“其他人不願意一起去?”大叔再確認了一遍。
剛才沒說話的人全都低下了頭,他們確實被嚇住了。明知道不仗義,還是決定留在城裡找一份安穩飯吃。
“人各有志……”大叔頓了頓,那些重話他說不出口:“算了,我本來打算明天就走,現在隻能再留一天了,明天我帶你們四處走動一下,看看有沒有人賣我一個老面子。”
“讓嫂子和侄女留下吧。”二子媳婦連忙說道。
大叔有心拒絕,但是一想到礦上的危險,他最後還是心中不忍,也就默認了下來。
“其他人就留在家裡不要亂跑,省得惹上麻煩。”大叔看了李嬸一眼,其他人不知道輕重,他老婆在這裡也住了十幾年,肯定知道其中的利害。
“我會盯著他們的。”李嬸應道。
“我有些事需要出去一趟。”謝小玉打了個招呼。
“你自便。”大叔笑了笑。
“他能出去,俺為什麽不能。”大叔的兒子冒了出來。
可惜等候他的是一記鍋蓋,一巴掌扇下去之後,大叔厲聲斥道:“你不給我惹禍已經夠好了,剛才過來的一路上,你的那雙狗眼珠子都在看什麽地方,以為我不知道嗎?”
李金寶本來就怕自己的老爹,剛才跳出來是因為沒經過腦子,現在挨了一下,再也不敢說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