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開啟的一瞬間,鄭重新睜開眼睛、避開了由暗到亮時所需的短暫適應期。
正如陳鬱所說,這房間的四壁、地板與天花板全部鋪設上了鏡面。視線可及范圍內,晶格結構一般的隔間朝著各個方向無限自我複製、形成一片廣袤無垠的空間,又在無窮遠處漸漸淡化、融入黑暗之中。在淡黃色的LED燈光照之下,成千上萬個面向不同角度、卻又做出同一姿勢的鄭敏之反覆遞歸,活像標定這片空間的某種詭異路標。
“你看到它了嗎?在你兩點鍾方向。”幾秒種後,陳鬱的低語聲透過麥克風傳入房間,“三重倒影開外。”
鄭抬頭,同時屏住了呼吸。
由於折射,他面前的倒影無比規律地遵循著正對、背對、正對的順序,仿佛閱兵的陣列群一般形成方方正正的隊形,朝遠處鋪陳開來。當鄭忍住無限倒影帶來的眩暈、依照陳鬱的指示,數到正對著自己的那第三道倒影時,卻發現唯獨在那道投影的身後,郝然立著一頭巨獸。
即使在人造光源的照射下,它看起來也仍舊是一頭通體漆黑的獵狗,皮毛和兩眼卻帶上了光澤。這頭巨犬沉靜地蹲坐在鄭的那道倒影背後,兩隻前爪撐在身前、耷拉著肩膀。它的頭顱低垂、修長的吻部幾乎已經觸到投影中鄭敏之的右肩。即便如此,獵犬的頭頂抵還是在了倒影房間的天花板上,兩隻耳朵因而被壓住、向後撇去。
獵犬一動不動、並沒有展現出攻擊意圖,卻始終喘息著、用它不帶一絲感情的漆黑雙眸掃視著這個鏡子空間中無數的鄭敏之,時不時翕動鼻孔。
與此同時,鄭用盡全身力氣,才抑製住了直接轉身逃出房間的衝動。
“現在怎麽辦?”他不動聲色地問道,一邊歪頭打量起那頭獵犬。
“就這麽等著。”又過了好幾秒種,陳鬱的聲音才終於再次響起。背景裡有什麽沙沙的聲音,似乎是她一邊說話,一邊在做著筆記,“當那影子生物意識到自己附身的是倒影、而非宿主本人的時候,它應該會試圖朝更接近你的倒影位面轉移。——你得看準時機。在它穿破兩重倒影之間的夾層時,就是你逃離的機會了。”
就在陳鬱說話的間隙,那漆黑的獵犬突然從一眾投影中認出了鄭敏之的本體。它不再四處掃視,門釘大小的漆黑眼珠瞬間鎖死在他本人身上、再不遊移了。
後者警惕地微微伏下身子,開始朝房間的門口緩緩移動。
似乎是察覺到了鄭的意圖,巨犬四足著地、立起身子,筆直地朝著他的方向走來。它的吻部觸及三重倒影與二重倒影的交界處,停頓了一下,接著像劃破水面一般輕松地撥開了兩個投影空間的區隔。
獵犬以熱刀切黃油一般流暢的動作,同鄭拉近了距離——兩者之間如今隻隔著單單一重投影。在影子獵犬身後,倒影之間的區隔像水銀一樣波動、又泛起漣漪。
“該死!”見獵犬的移動速度快得讓人始料未及,在隔間外緊張注視著監控畫面的格雷格忍不住罵出聲來,下意識地湊得離顯示屏更近了。
“不要慌!”陳鬱一邊扣住格雷格的肩膀,一邊按下麥克風的通話鍵,半帶命令、半帶安撫地對鄭敏之說道,“還有一次機會,務必集中精神!”
鄭沒有回答。他這時已經挪到了門邊,全身緊繃、一手壓在門把上。
獵犬沒有改變速度,仍舊面向鄭敏之,悠然朝下一重投影的區隔處走去。
“一,二,三,四......”透過麥克風,門外二人聽見鄭在低聲數著心跳。
他數到第九下的時候,影子獵犬的鼻尖觸碰到了投影的間隔,仿佛石塊入水一般再度激起漣漪。
“就是現在!”
陳鬱話音剛落,鄭已經閃出房間、砰地摔上了門。他皺著眉、兩眼緊閉,直接背靠門板跌坐在地,胸口因急促的呼吸而劇烈上下起伏。
與此同時,從監控攝像可以看見,那頭漆黑的獵犬在穿入第一層倒影空間之後,因其宿主已不見蹤影,不由得定在了原地。
“要是我剛剛沒抓準時機,會發生什麽?”等他喘上氣了,鄭抬頭問陳鬱道。
可後者只是心不在焉地擺了擺手。
“只有輸家才會考慮這種事情。”她頗輕蔑地隨口說道,兩眼卻仍舊專注地盯著監控錄像。
在她身後,格雷格和鄭交換了一個不悅的眼神。
“既然已經分離出影子生物,接下來的步驟就沒有你們倆什麽事了。想走隨時都可以。”就在格雷格伸出一隻手、把鄭拉起身來的同時,陳鬱又再次開口道。
格雷格點了點頭,朝門口走去。
可鄭敏之在經過陳鬱背後的時候,又看了一眼監視器,忍不住再次停下腳步。
“它在做什麽?”
陳鬱回頭看了他一眼,又重新把視線轉向監控——在LED燈的照耀下,那獵犬開始試圖突破最後一層倒影、把自己拽進現實的世界中來。
可不知為什麽,它失去了在倒影之間來去時的那份流暢。每當獵犬成功把腦袋或一條前腿探入現實空間裡來時,總會突然像打滑了一樣失去重心、再度跌回倒影之中。
“或許僅靠人造光源還不夠......”陳鬱若有所思地喃喃道,“還缺乏了某種關鍵要素,導致這影子生物無法順利穿透影子與現實的區隔。”
“很好。”沒等陳鬱再說下去,鄭啞聲評論道,一邊朝格雷格走去,“維持現狀就可以了。——博士,別告訴我你還想再把那東西拉進現實裡來。”
陳鬱沒有回答。她默默目送其余兩人離開,回頭看了看監控,一邊沉思著,一邊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