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理連忙追趕了上去。他當時修改的奇跡內容是希望母子二人可以至少在臨別之前見上一面,沒想到居然是以這種方式呈現的。他感到懊悔不已,但是時間總歸是無法倒流的。
急救的燈終於熄滅,神情嚴肅的醫生從裡面緩緩走出。
“你們是病人家屬?”
“是,我是她兒子。”趙強斌連忙迎上去。在得知自己得上永遠無法徹底痊愈的疾病後,他就再也沒辦法促使自己的頭腦保持全神貫注地進行某事,但是他現在做到了。
“病人已經清醒了。想說什麽就再說幾句吧。”醫生搖搖頭,然後快步離開了急救室正門。
急救室的門再次打開,一輛板車載著老人前往臨時劃分的病房。老人的兩隻暗淡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天花板,一如她當時在汽車上望向窗外。此時的她已不再流淚。
“媽。”
隨著護士關門聲的響起,病房裡便只剩下他們三人。趙強斌握著老人的手,輕輕喚了一聲。
老人虛弱地伸出一隻手,用滿手的老繭觸碰了趙強斌的臉。繭阻隔了皮膚之間觸碰時本應傳遞的感觸,老人什麽也感覺不到,而趙強斌隻感到了一陣疼痛。但是此刻他們二人似乎又完全能明白對方的心思,了解對方的感受。
“斌斌。”老人收回手,叫了一聲趙強斌的小名。自打他十年前輟學離開家打拚,他就再也沒聽到這個稱呼了。
“嗯。”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他已經不想再說太多的話了。
老太太從衣服上的一個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小的紙團。紙團裡包裹著幾顆櫻桃核。
“你最愛吃櫻桃。媽老了,沒用了。”
她把手裡的小紙團塞進趙強斌手裡,留下了她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句話。低垂下去的雙手帶走了她最後一絲生命體征,被病痛折磨至最後一刻的老人臨行前的最後一個表情是一個泰然的微笑。
故作堅強的中年人不受控制地嚎啕大哭。他為他們母子二人一生中遭遇的無數苦難而流淚,為命運惡趣味地撩撥琴弦而放聲。他的哭聲穿透了房間的門,傳進重症監護室外每一個人的耳朵裡。
“我就這麽失去了最後一個親人。”
火葬場的門口,趙強斌訥訥地向於理感歎。
即使他不知道其中的因果,於理也覺得自己應該向面前這個苦命的人道歉:“對不起。”
趙強斌沒回應他說的話。他把那一小包櫻桃核拿出來自顧自地講了一個故事:“我們家之前有一小片櫻桃林子,每到成熟的季節,總會有那麽幾個人來這裡把樹上的那些小小的紅色果實收了去。他們總說這小櫻桃不耐儲存,賣不了好價錢,建議我家把他們砍了種新的大櫻桃品種。甚至連名字都給變了,叫什麽‘車厘子’。
我媽不願意,說是我愛吃這小櫻桃。其實我一個小孩子,又能吃多少呢?不過是我媽她心裡放不下自己的心血罷了。果樹從小長到大,那麽多年的日子都是一次次澆水累積來的,看見了果樹長大,就像是看見自己孩子長大一樣,她舍不得。
可那車厘子確實耐儲存,又賣的貴,周圍的鄰居就慢慢地都把自家的果樹換成了車厘子。再過了幾年,那些上門來收購的果販子,便只要那大顆的車厘子了。我家樹上的小櫻桃便賣不出去,隻得爛在土裡。
我上中學那一年,我媽終於決定砍了那些小櫻桃樹。我記得她一邊砍,一邊嘩嘩地往下掉眼淚。那是我母親哭的最傷心的一次,我從未見過那麽強烈的情緒出現在她臉上,我始終忘不了那一天。
她的斧子沒落在最後一棵樹上。她說,要給我留個念想。如果將來沒辦法再吃到這種小櫻桃了,就回家來,家裡永遠給我留一棵。
那些車厘子最後也沒能在我們家結出漂亮的果子,長出小櫻桃的枝乾卻是永遠地消失了。其實她不知道,櫻桃是我最痛恨的水果。它甜的不像我的人生,卻始終支配著我的生活。”
他不再往後說了。手裡那幾顆櫻桃種子瘦弱而渺小,蜷縮在紙的中心。他把種子遞給於理:“等我母親火化之後,我就帶著她回家。我不再需要這些漂泊的種子了。”
“工地上的事呢?”於理想起了他的病。
“我知道我也沒有幾天了,隨他去吧。”他很適時地咳嗽了兩聲。咳嗽這種東西便是一旦咳起來,就半天停不下來。一串不間斷的咳嗽打斷了他說的話,本來他還想說些什麽,此時也只能作罷。
“我可以幫你。”於理鼓起勇氣開口。他不打算向眼前的人索要什麽回報,如果非要說的話,就當是滿足他內心底的同情、憐憫, 或是什麽別的高高在上的心態。總之,他決定幫一把眼前這個人:“我可以帶給你一個奇跡。你想要什麽?”
趙強斌搖了搖頭:“即使你再神通廣大,也不能讓我的母親復活。在醫院躺著的幾天我想明白了好多事,失去的東西總有一部分拿不回來,因為人心變了。車厘子和果販們都沒錯,是人們不再喜愛這些小而易碎的小櫻桃了。”
他擠出一個苦澀的微笑:“謝謝你的好意。”
於理不跳的心臟之中有什麽東西被觸動了一下。他不再言語,只是望著遠處的人把一個小盒子交到趙強斌手裡。無求於他的人,他便看不清對方的人生和心思。但他知道,眼前這個心如死灰的中年男人已經找到了自己人生最後的方向。
“奇跡”。會帶去苦澀結果的奇跡,究竟能否被稱之為奇跡?沒了這些所謂改變命運的奇跡,一件事情最終會不會通向不同的結果?
於理不知道。
“醫院那邊我拜托了我的工友。他女朋友是大學老師,前幾天放棄了自己的工作來找他。她是知識分子,由她來幫我處理之後的事情我也算放心。”趙強斌坐上了一輛網約車。如今的他已經沒有了儲蓄的理由:“我們就此別過吧。”
大學老師?於理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作為他任性的前幾個受害者,他的問題也許可以在柳傳音身上得到答案。為了不浪費線索,他有必要去認識一下這位可能是柳傳音的大學老師了。
網約車的排氣管裡噴出大量濃厚的煙。於理伸出手,衝遠去的轎車輕輕揮了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