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你身上嗅到了生命的味道。你成功了。”

　　於理剛剛回到死生交界之處，已經消失了好幾天的人霧突然出現在他面前。在他漫無目的遊蕩的這幾天，這一團東西既不給他提供幫助，也不給他一些指示，就那麽憑空的消失了。如今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找到第一個受害者，還沒來得及休息一下，這團東西就冒出來和他說話。

　　他一想到這團東西消失之後躲在某個他觀察不到的地方看他的笑話，他就氣不打一處來。不過這又能怎麽辦呢?嚴格來說，這東西算是他的上司。

　　“啊。”怎麽做鬼比做人還要累?於理隨口敷衍道。

　　“好的開始。”人霧滲透進他的公文包裡，然後吞噬掉了那一張泛著藍光的合同。一團新的人影在迷霧的某處迅速閃爍了一下，然後便消失不見。

　　人霧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愉悅。它慵懶地窩在生死交界的一角，然後緩緩地開口:“想不想知道那個被你改變了命運的人，生活會走向何方?”

　　他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如果說因為他的原因，一個與他素不相識的人命運產生了變化，那他是否還能理所應當地站在岸的另一邊觀看別人的人生?

　　想到這裡，他來了興趣:“你知道?”

　　“我會為你暫時解開冥界的束縛，你可以自己去看看。變化由你而起，你自然知道變化會通往何處。”

　　一番謎語人發言之後，人霧便再次消散開來。

　　不設期限，不管業績，作為老板他肯定是合格的;但是每天就這樣來無影去無蹤，然後留下兩句奇奇怪怪的話，作為於理走到這條路上的引路人，他無疑有許多地方值得被鄙夷。

　　好在至少他確實說話算數。於理感覺自己的身體不再像之前那樣輕飄飄的，被冥界遮蔽的色彩也重新出現在他的周圍。隨著顏色越來越豐富，機械的轟鳴聲也再次湧進了他的耳朵。他正疑惑自己現在究竟處於一個什麽狀態時，一輛下班回家的電瓶車便告訴了他答案。

　　“他媽的，又是你！你沒完啦?”那人把今天一天勞累積攢下的怒火再次發泄出來。不出意外的話，最近好多天之內應該不會再有讓他情緒大幅波動的事情了。

　　“對不起！”於理彎腰90度鞠躬之後快速跑開。和早晨那次道歉相比，這次他是真心的。

　　在電瓶車的幫助下，他成功得知了自己現在處於陽間。這下好了，連個晚上睡覺的地方都沒有了。他一邊在心裡對那一團東西大放厥詞，一邊挪動他的身體去尋找一個住的地方。

　　多虧了慈善人士許新發提供的一萬塊啟動資金，他才得以在揮舞著霓虹雙臂招攬顧客的高樓大廈中找到一個容身之所。

　　第二天一早，他便買了一張前往新泉的車票，柳傳音的老公就在新泉工作。前往新泉的大巴無情地碾過前幾天剛剛發生過命案的公路，平穩地停在他的面前。

　　坐在大巴上，於理終於有時間閑下心來思考一個問題:“為什麽出了這麽大的一樁交通事故，卻沒見人議論過?”

　　別說議論了，就連來處理問題的人他都不曾見過一個。從那輛癲瘋了的轎車衝著他飛馳而來，到現在他坐在大巴車上發散思維，仿佛這期間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於理撓撓頭，對這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不過有些事情，隻憑著他悶頭想是沒辦法想出結果的。窗外的高樓慢慢俯下身去，露出一排排低矮的平房;平房再被飛馳的大巴甩在身後，隻留下一大片青蔥的麥地。

　　過了這片麥地，就到了新規劃出來的新泉市區了。他的父母就生活在這片麥地的最深處，靠著土地裡長出的一茬茬作物，把他送到了麥地之外的泉陰市裡學習。

　　於理自認為不是一個在學習上很有天賦的學生。每當書本上那些枯燥的文字要像洪流一般將他淹沒時，他就會獨自一人跑到麥地裡去吹吹風。麥地裡那些自顧自地生長麥苗每天只需要和隨機生長的雜草作鬥爭，而人卻要和每天都有可能產生的隨機困難做鬥爭。由此可見，人活著要比被當成一棵草種在土裡要累得多。

　　窗邊的風景一簇簇地過，卻始終看不見屬於自己的那一份。由此可見，過長的旅途會讓人的視力下降。一個老太太坐在他的正前方，木訥地朝窗外投出視線。片刻之後，兩行淚水便從她枯朽的眼眶中流淌而出，渾濁而又黯淡的眼睛依然直愣愣地望著窗外。

　　這一幕剛好被於理看進眼裡。他從兜裡掏出一張紙遞了過去，老太太順著紙的方向扭過身子，對著他點了點頭，但沒有接過他的紙。

　　“上新泉去啊。”老太太的喉嚨裡發出沙啞的聲音。這趟巴士只有一個目的地，就是新泉的汽車站。老太太這屬於是沒話找話了。

　　“您幹嘛去?”

　　“看我兒子。他在那邊工作。”說話顯然給她帶去了許多身體上的負擔。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清晰一些:“小夥子，你人不錯，阿姨感受得到。能不能求你一件事兒。 ”

　　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每一個有求於他的人，於理都能清楚地看到他們生命的余量。老太太身上那驚人的數字讓他打了個寒顫。

　　“如果很為難的話，就算了。”老太太見他突然顫抖了一下，便準備轉回身子。她也並不想麻煩別人。

　　於理望著老太太枯朽的臉，時間正在她的臉上刻下最後一筆。他知道自己可以為這筆送上門來的生意獅子大開口，但是心底有什麽東西阻止他這麽做:“沒事兒，您說吧。如果能幫得上忙，我一定盡力。”

　　“我兒子，叫趙強斌，現在在一個工地上上班。你要是有機會見到他，麻煩你幫我帶句話。”老太太想了很久，然後再次開口:“就說:‘媽媽一切都好，就是有點想你了’。”

　　於理想問得更清楚些，但是他知道眼前這位老太太也不知道更多信息了。繼續為難她完善細節，也不會有太多結果了。

　　“那您呢?”

　　“我來新泉看看他。找不到，我就回去。”

　　從老太太身上的余額來看，她恐怕已經沒機會再次踏上這輛巴士返程了。於理不忍地轉過頭，把眼角滲出的液體生生擠了回去。

　　人生就是這樣，也許過程再紛亂複雜，但是終點總是無法改變的。於理能做的，也就是為他裝點一個還算差強人意的結局。他想用自己的能力讓眼前的這位女士再見到自己的孩子一面，即使她並沒有什麽能給予自己的。想到這裡，他在自己的身後偷偷打了個響指。

　　“您放心，如果我遇到他，一定把話給您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