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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誰與度》13,路出寒雲外 一
  她要我的手書給趙構,無非是他在后宮和民間的雙重壓力下,對枉殺父帥有了悔意,卻礙於君威,不願低頭認錯,需要個台階才平反風波亭一案。

  這個台階,他想要我來給,讓我代表嶽氏遞表乞恩,他以賜恩的方式下詔來昭雪冤案。

  為父兄和被牽連的將領正名,骨肉團聚,帶動因反對一味議和或流或貶的有志之士重返朝堂,是自己和阿娘魂牽夢縈的念想。

  但,為一樁不折不扣且必當流傳後世的冤案,難道趙構不應有人君的擔當而自省自查,罪己天下?

  當初父兄堅拒認罪,趙構便是縱容秦檜找出個莫須有的名頭,也要置他們於死地。如今悔了,卻要我來下跪乞求,為他的昏庸敗德塗脂抹粉。

  父帥寧死不求他的恩賜,我怎會辱沒嶽氏的尊嚴門楣?如此,阿娘即便得釋,她不會心安,胡李等官人縱然官複原職,亦如何能坦蕩無愧地立於朝堂?

  父帥一生英勇忠烈,光明磊落如夏日之陽,足赤之金,他的平反,絕不能有任何的妥協!

  “太后有令,不敢不從,只是小可筆法實在粗陋,不宜現醜。天色已晚,太后若無別的吩咐,請恕告退。”嶽霖的拒絕,完全沒有商量的余地。

  九郎,開局你已輸了。韋太后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那一刻,她在朗然照人的青年身上,看到了星光燦爛。

  嶽霖前腳告退,趙懿便大踏步地進來,給韋太后請過安,一屁股踞坐在案幾旁,笑:“祖母,我聽說薑汁加艾粉能治關節痛,茉莉,快去弄來。”

  他不討趙構和皇后等人喜歡,老太后卻說他真情率性,向來寵他,是以祖孫兩個一向親近。

  “這兩日在山裡轉,隻轉出一個偏方來麽?可還有其他見聞?”韋太后將一碟素點推給他。

  趙懿拿起酥餅吃:“周致深官當得不錯,山裡的百姓衣食無憂,知禮義,辯善惡。離此處不遠,還有個規模不小的私塾。”

  眼見對方歡喜地微笑,端起茶盞,問:“剛出去的,是嶽帥的公子?”韋太后不答反問:“你覺得,此子如何?”

  趙懿摸了摸鼻子,他來湖州聽說最多的便是這位嶽三公子,士林對他的評價幾近完美,無可挑剔。民間傳言則極為誇張:他的風儀讓全城的小娘子顛倒癡狂,他的琴聲可引飛鳥盤旋,他的書法能驚泣鬼神。

  剛才那人遠遠地迎面行來,行止與他在太學見過的青年才俊似乎相差不大,優雅得體。但不知為何,他卻聯想到曾見過的最奇秀之河山。

  “你孫兒隻對小娘子有感覺。”趙懿心裡莫名悵惘,面上卻痞痞地笑:“祖母招見他,必是和老頭子又有新的協議,這個,當然,不關我事。”

  韋太后習慣了他私下裡吊兒啷當的語氣,收拾好經卷,側頭看他:“你隻想知道格天府長公子的事。”

  “祖母肯說了?”趙懿放下茶點,喜孜孜地挪到韋太后身邊,殷勤地為她按摩:“我便知道,你最喜歡孫兒。”

  韋太后卻讓他再次失望,搖頭歎息:“我說過多次,這事我應過你阿爹,不讓他人知。”

  不說我也知,是與嶽帥有關。男子眼中飄過一絲清明:當時太師剛為老頭子辦完髒事,卻為他最賞識的長子請罪,定然是因為觸了天子逆鱗。

  韋太后聽他不語,以一雙看透人心的眼,緊盯著孫兒,正色警告:“你這無非是為了恪天府的小女娃,我給你說,眼見她一日日出落得跟花骨朵似的,你萬不得對她動什麽歪心思,她翁翁是絕不會讓她進你安定王府的,到時,難受的還是你自個。”

  “祖母又犯糊塗啦。我對她和珠瑤一般心思,再說太熟悉,你孫兒我雖好美色,卻也下不了手。”男子啼笑皆非,嬉皮笑臉。

  女仆在銀盤薰籠中燃起蘇和香,清淡的氣息溫和柔軟,恰如太后此時叮囑:“如此,便對海棠好些,早日生得一個孩兒,也算給你爹和皇后有個交待。”

  趙懿原本眉開眼笑的一張臉,慢慢地沉將下來。

  話說嶽霖告退後,獨自行在秋夜的涼風暮雨,一襲白袍襯著青石小徑上的稀疏紅葉,在微弱的路燈光裡,一半是淒清,另一半是孤寂。

  倘若事事入心,負荷過重便難以承受,清醒之際學會放下些許。不得忘記你從何而來,但盡人力,結果如何,且聽天命。

  當往事次次循惡夢而來,當心中的悲憤和哀傷無法排遣,義父的教誨,便響在耳邊。

  忽然之間,對遠在天邊的義父,思念如排山倒海。

  他的身上流著父帥的血,學識武功,人格鑄造卻來自義父。在一生成長最重要的時光,日日的陪伴和照顧,方如春雨潤物,言傳身教至靈魂深處。

  子集經史,義父精通,君子六藝,義父諳熟。到湖州半年,當地士紳便因他沈深有德,謹重博雅唯他馬首是瞻,如此大德高才,竟因與他的父子緣份,放棄隱居,毅然出山。

  緣份,因緣聚會不必拒。不禁再次想起大師所言,他指的必然並非父兄平反一事,他原是知道我絕不會接受如此安排,才說見與不見不必強求。

  我斷然拒絕韋太后的提議,她卻毫無半句勸言,反而欣慰地笑稱我為好孩子,不對,憑她的智識和對我的了解,如何會提出這種毫無胸襟的要求?這其中,有何種原由?

  前方天地,靄靄停雲,濛濛時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遠處的風鈴在丁當作響,卻是風起,雨更急。

  回到客房小院,經行陳少歧的房間,裡面傳出他氣急敗壞的低斥:“一日一夜不吃喝,到底想要如何?嫁不到意中人,你便不想活了,若都這般,被你拒親的兒郎豈非全去尋死?嶽三自小家破人亡,好容易才有先生和我陳家,你若因他出事,他如何有顏面再與我家往來?口口聲聲地說你心悅於他,我看你是只顧自己。罷了,我勸不得你,怡人,收好她的行李,明日我送你們回家。”

  立於冷風苦雨的男子,想到了四月春光,以及,灼灼桃李下,與好兄弟共同飲過的那一杯酒。

  ——————

  1,嶽霖在此章想到的胡李兩官人,是指胡銓和李光,前者在此間少年美中已有介紹。李光(1078-1159年),南宋四大名臣之一,文學家,於徽宗年間中進士,累官至參知政事,因面斥秦檜“懷奸誤國”而被貶官,秦檜死後,複官左朝奉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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