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明隻對幾位官人提及樂樂的事，最後卻被傳到人口販子的耳中，看來這邦孫子不僅介入鹽荒，也與販買婦孺脫不了乾系。

　　然，自大伯父南歸之路被完全堵死，阿爹與太師開始粉飾太平，凡有異議者如趙元鎮等人，非貶即被刺配。去歲建康府說聖上仁德，天降甘露，各郡也上奏吏治清明，以至監獄已空。

　　我若此時將滄州的情形如實上書，請求察辦，阿爹不定以為我性情乖張，懷奸附鼎。這事，看來只能托第三方之手。

　　他兀自沉吟，葉家杭卻悠然旁觀。夏陽極好，輕輕淡淡地映在地面，塵影浮動，流光寸寸，這本該是一國太子的青年眼中，陰霾如烏雲遮蔽了睛空。

　　人在廟堂便不得悠閑。他暗中歎氣，起立，特以江湖中人的口吻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時間不早，小可就此告辭。”

　　“小兄弟有緣再見。”趙懿也灑脫地笑著起身還禮，望著他漸走漸遠的背影，若有所思。

　　葉家杭和錦娘被下人引去領了賞銀，順著原路出宅門，沒有來時的拘謹，步伐便格外地舒緩:“雪紗盟犯規必會受罰，然你救了阿珠小娘子，若再獻白銀千兩，必能將功補過。”

　　言罷將銀票遞給錦娘，後者的眼神幾許防備幾許意外:“無功不受祿，公子可有吩咐?”

　　“若非是你，我怎得知有人在尋找樂樂。”葉家杭處事公平，錦娘也不願佔他便宜:“既是你我聯手所為，那便各人一半。”

　　眼光落在雕梁畫棟，奇花異石，與向賢居相似的格調讓她幾許不適:已將多年的體已上交分盟，盟主想必會對我從寬處理。

　　葉家杭聽她不為所動，道:“可否煩你為我帶信到湖州城的四季客棧，親自交到樂樂本人手中。”

　　“這是要讓秦娘子跟蹤我，恕妾不能從。”錦娘立即明白他欲拿自己當槍使，去幫他的同伴找到雪紗盟主，斷然拒絕。

　　看那明麗臉上現出如炸毛的貓一般的神色，葉家杭冷笑:“憑甚隻許你設計我，不許我利用你?笨女人我跟你說，從你出此宅門的那一刻，我的人便可跟蹤你，你不如乖乖地配合，以樂樂的聰明，不定還能助你雪紗盟一臂之力。”

　　瞧她猶自疑惑的目光，淡淡補充:“不信你試試，出門我一聲口哨，看是否有比你輕功好十倍的人前來領命。”

　　智不如人，技不如人。我自許不笨，怎遇上這兩個小鬼，除了以命相挾便無他法?錦娘沮喪且無奈，暗裡長歎口氣，問:“公子乃大金皇室密使，如何到了宋境?”

　　“你管我在”葉家杭幾許不耐，話未說完，目光便被前方迎面行來的中年男子所吸引。

　　青衫長劍，步伐從容，山嵐一般超撥峻峭，眼神卻冷到極致，似乎滿天冰雪，當空罩下。

　　他越走越近，帶著股凜冽殺氣，葉家杭和錦娘被他氣勢所攝，忽然都安靜下來，花落無聲，風過駐留，天地間似乎只有他的衣角在輕輕地飄動。

　　那人也遠遠地瞧見葉家杭，華服俊朗，走馬快意的少年，神情桀驁，目色清透，恍然像是年輕時自己的模樣。

　　就在要與兩人擦肩而過的瞬間，他突然停了下來，視線落在葉家杭腰上的一方青玉，然後，目光不錯地看著他。

　　葉家杭毫不怯懦地與他對望，心裡卻有種極為奇怪的感覺:這人身材頎長，素錦輕衫，明明溫潤如玉卻殺氣逼人。殺氣逼人的男子，看自己的眼光卻溫暖輕軟，綿綿如春日淺淡的陽光。

　　“請問公子，此款宮絛在何處購得?”那人抱拳問話，音色清朗，帶著微微的顫栗，滿身的殺氣在這瞬間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葉家杭萬料不到這樣鋒利的男人會問出如此娘們的話題，怔得半刻，如實作答:“我阿娘結的。”

　　男子盯著青玉下方飄逸華美的宮絛，各色花結環環相扣，錯落有致，眼神似悲還喜，如變幻著日月交替，光陰流淌。良久，道聲多謝，徑直離去。

　　葉家杭自然不知男人此時心中翻江倒海，隻莫名其妙地看了幾眼他軒軒而去的背影，暗想此人定是趙懿身邊高手，據說高人便有怪癖，腹誹一刻，轉向錦娘:“我說的事，你先想想，明日到天涯客棧找我。”

　　未料女子在這片刻開了竅，道:“反正左右都是錯，我應你便是，明日，多給你些時辰，申時我來客棧取信。”說到最後，似有所悟，意外深長地一笑。

　　她這一笑慵懶嫵媚，仿若又是向賢居溫婉柔美的少婦，葉家杭不知為何，心裡竟又是一陣羞惱，沉下臉，冷聲道:“一言為定。”

　　也不行禮，袍袖輕拂，扔下她便頭也不回地快步疾行，出門以骨哨傳訊，命影衛暗中跟蹤錦娘。

　　回到客棧時已近黃昏，太陽正在慢慢西沉，絢麗耀目的柔光裡，湘妃竹簾下，葉秋娘正手持一卷，靠在秀潤的花梨木小案，全神貫注地讀書。

　　幾上一碟雪梨， 一碟荔枝，一碟剝開的碧色蓮蓬，似乎還帶著湖水的清露，紅白綠幾色，看去極是鮮嫩可人。

　　葉家杭看娘親氣色不錯，拈起一粒荔枝剝開，扔進嘴裡，喜笑顏開:“再養幾日，阿娘便大好啦，這次，可不許再逞強好勝了。”

　　葉秋娘抬起眼簾，微笑:“想必又給樂樂找到有趣的物什了?”兒子神情懨懨地離去，興高采烈地回來，必是和秦樂樂有關。

　　“阿娘這次可猜錯了。”葉家杭一屁股坐在娘親身邊，問:“我想給她帶信，娘，你說寫什麽好?”

　　忽然羨豔那些風流才子，隻為他們能寫得出纏綿柔情的詩給自已心中的女郎。

　　葉秋娘眼裡波光閃爍，絲絲縷縷盡是愛:“你已收集諸多特產，將一路見聞記下，依娘看，稍稍改動便好，樂樂讀著信看見物什，就如在與我們同行。”

　　“還是阿娘最聰明。”葉家杭大笑道，跳將起來，在她發間親了親，轉身便令侍萍鋪紙備墨。

　　沉浸在歡樂中的少年不知，雷聲已在路上，一場狂風暴雨，正在等待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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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宋欽宗趙桓(1100-1156年)，即文中趙懿想的大伯父，徽宗趙佶的長子，在位一年有余，靖康難時被擄到大金，金冊封張邦昌為帝，國號大楚，趙桓成亡國之君，北宋滅。

　　2，趙鼎(1085—1147年)，字元鎮，南宋宰相，秦檜的政治對手，因秦檜得勢先被貶後絕食而死，孝宗追諡忠簡，封豐國公。與李綱、胡銓、李光並稱“南宋四大名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