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城西北方,無盡的黃昏籠罩在了金色的荒漠之上,遠方的地平線在朦朧中若隱若現,仿佛與天際融為一體。
遠處,一支龐大的軍隊蜿蜒前行。隨著休整命令的下達,中軍開始忙碌地搭建營地。營地的中心,一杆黃色的旗幟高高飄揚,其色彩與荒漠的金色交織,恍惚中似乎融為了一體。
鐵粉幫的大當家斷頭斧歪歪扭扭地坐在營帳的正中間,二當家黑刀與三當家銅拐杖分別坐在他的左右兩側。
斷頭斧一邊玩著手指甲,一邊聽著王姑娘的急切敘述。他也是身經百戰的人,簡單聽了幾句就判斷出那小玉龍的新生軍戰鬥力遠超他們。如果人數相等,根本沒可能打得過。
“真是廢物!”黑刀惡狠狠地罵道,雙眼如狼一樣盯著王姑娘,臉上的暴躁情緒顯露無疑。“你和鋤頭都是不中用的東西!連個小玉龍都對付不了,還不找個地方吊死?”
王姑娘被這突如其來的怒罵嚇得一顫,先是勃然大怒,隨後便壓住了怒火。她微微低頭,再抬頭時就變成了雙眼含淚,梨花帶雨般的嚶嚶哭泣起來。
可那黑刀毫不懂得憐香惜玉,見此情景,他反而更加暴怒。只見他大步上前,粗暴地扯住王姑娘的頭髮,毫不留情地對她拳打腳踢。
營帳內,尖叫聲與怒罵聲此起彼伏。斷頭斧懶得理他們,煩躁地挪了挪身體,低頭沉思起來。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已經很難畢全功於一役了。
落尾幫的殘兵敗將們必定會堅守他們自己的寨子,可鐵粉幫的寨子內也只有一千的兵卒。這樣算來,砂石幫與小玉龍約等於已經控制了自由城,奪取四個城門也只是時間問題了。
就算他趁機拿下了其他的小鎮,這點人馬肯定也無法奪取城防堅固的自由城。
其實用一座本就不屬於自己的城池來換取兩個小鎮,也並不算虧。但這樣一來就有可能耽誤了鐵序帝國的大事。等鐵序帝國從南北兩線出兵征討金色聯盟時,發現他丟掉了自由城這個南方的重要節點,必定會斥責他的無能。
不如暫時留下砂石幫,隻選擇吞並落尾幫一家。反正只要有一道城門控制在自己手中,等將來鐵序帝國的軍隊一到,自由城早晚都是自己的。
想到這裡,斷頭斧揮手製止了帳內的混亂。王姑娘被打得口鼻流血,眼睛也腫了一塊,她可憐巴巴地望著斷頭斧,看上去是希望得到一些憐憫。
斷頭斧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輕蔑的笑,這女人懂不懂什麽叫以實力為尊,就帶回來這點殘兵敗將,誰會在乎她的想法。
黑刀滿臉戾氣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眼睛仍然死死地盯著王姑娘。斷頭斧環視了一圈帳篷內的人,緩緩開口說道:
“我親自帶一千人前往自由城北門守城。如果北門已經丟了,我就與砂石幫談判,無論如何,北門必須掌握在我們手中。”
“三當家,你帶一千人前往砂石鎮,招安那些流民,組織他們繼續攻城。攻不下來也不要緊,但壓力必須要給足,如果真的走到談判那一步,我們就用砂石鎮來換取北門。”
“二當家,你去攻打落尾鎮。落尾幫這次必定是完蛋了,你務必要把小鎮拿下來。我們折騰了這麽久,總得吃到一塊肥肉才行。”
黑刀和銅拐杖接到命後,抱拳離去。營帳內逐漸恢復了寧靜,只剩下王姑娘小心翼翼地抽泣著。
斷頭斧沉思片刻,突然站起身來,帶著一種難以名狀的表情走到王姑娘面前。他仔細打量了女人一陣,然後俯身在她耳邊低聲說道:
“聽說你們這些貴族小姐洗個澡都有很多人伺候,又是泡松子又是加香料。我一直都在想,被這樣的女人伺候會是什麽滋味呢?”
王姑娘聽到這話,大驚失色,她拚命地捂住自己凌亂的衣襟,低聲下氣地哀求道:“大當家,請看在王家的薄面上...”
“王家怎麽了,”斷頭斧扶助腰分開雙腿,冷笑著說道:“一群喪家之犬,還跟我談什麽薄面。你們連祖宗的基業都能賣,還有什麽不能賣的。”
“你好好跟了我,到時候拿下落尾鎮,我讓你負責仙人掌和落尾鎮上的所有生意。”
呼嘯的狂風無情地穿過落尾鎮的城垛,風中裹挾的沙土如同銼刀一般狠狠刮過清水靈的臉龐,讓她感覺自己的臉都有些發木了。
城牆下一片狼藉,到處都是沾染了血水的門板和桌案,零星夾雜著幾架倒在地上的破損雲梯。數百具屍體層層疊疊地堆在凌亂的器材附近,有些屍體還沒死透,仍在抽搐和呻吟。
附近的沙地被血水沁得暗紅,數不清的石塊凌亂地分布在血水四周,棱角中還閃爍著暗淡的血漬。偶爾有幾個傷兵蠕動著爬過,發出斷斷續續地慘叫和呻吟。
這已經是清水靈參與守城的第二天了,他們剛剛擊退了一波流民團的進攻。
這裡可比荒漠鎮差遠了。當初在荒漠鎮的時候,她也曾登上城牆視察過。那裡的守軍都配備了防沙的遮臉布,並且有規律的換防制度。
和這裡相比,荒漠鎮簡直就是天堂。
清水靈已經一整天沒有休息了,又餓又困,但沒有人關心他們這些雜兵的死活。
她左右看了看,城牆上排滿了各式各樣的人,有拿著刀大聲四處呼喝的落尾幫牛羊兵,有畏縮在城牆一角的被牧師雇傭來的雜兵流民,此外還有些一些三五成群、不知道是什麽編制的商隊傭兵。
再往遠看,城門樓上,那個傳說中的波比神父帶著兩名衛兵站在那裡,隱隱約約似乎架起了三杆排槍。
牛羊兵剛一離開,她身邊的人們便開始交頭接耳,不斷地傳遞著各種真真假假的消息。
清水靈用力揉搓了一下自己的臉頰,試圖恢復一些知覺,然後凝神觀察遠方那綿延無際的流民陣營。
蒼狼鬼悄然從後方現身。他一隻手插在懷中,小心翼翼地環顧四周,確保沒有人注意到他的舉動。隨後,他迅速從懷裡掏出一塊食物,飛快地遞給了清水靈。
清水靈眼前一亮,那是一塊仙人掌麵粉做的三明治,裡面居然還夾著幾片肉。這一天可餓壞了她,三下五除二地解決了手中的食物。
看著清水靈狼吞虎咽的樣子,蒼狼鬼猶豫了一下,還是拿出第二片三明治遞了過去。
清水靈看了一眼蒼狼鬼,眼中閃過一絲柔和與感激。她輕輕推開遞過來的食物,低聲說道:“你吃吧,我們都要保持體力。這樣的圍攻不知道要持續多久,食物肯定會越來越緊缺。”
蒼狼鬼聽後,立刻把三明治揉成一團,一整個塞入口中,大口咀嚼起來。清水靈看得有趣,笑著對蒼狼鬼說道:“等落尾鎮解圍了,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在荒漠鎮有些地位,可以給你一個安穩的生活。”
流民進攻前,她和蒼狼鬼守城無聊,便經常給蒼狼鬼描述荒漠鎮的種種美好。每次聽完後,蒼狼鬼都會露出向往的神情。
想到這些,清水靈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繼續說道:“而且,我爺爺還建立了一個夜人的組織,如果你通過審核,我就讓你加入。”
蒼狼鬼有些噎住了,他不停地拍打著自己的胸口,半晌才把食物咽了下去。他神神秘秘地低聲問道:“你說的那個組織,是不是自由城的盜賊兄弟會?”
清水靈微微一愣,隨即把手放到了腰間的飛鏢上。她狐疑地問道:“你不是沒離開過落尾鎮嗎?怎麽會知道我們在自由城的地下組織?”
蒼狼鬼心中暗罵自己的失言,他讀過很多書,清水靈也很欣賞他的見多識廣。本來他想以盜賊兄弟會的事來贏得清水靈的好感,結果一不留神就露出了馬腳。
他急忙掩飾道:“啊,我也是聽其他夜人說的...那個,我去看看外面有沒有被扔掉的食物,收集一些以防萬一。”
說完,他轉身欲走,卻見到眼前黑影一閃,清水靈已經掏出一把匕首抵住了他的咽喉。
只聽得清水靈聲音冰冷地低聲說道:“你說過你很久沒見過同族了,又是從哪個夜人嘴裡聽說的?你到底是幹什麽的,為什麽要對我撒謊?”
蒼狼鬼嚇了一跳,用余光瞥了一眼下面的匕首。他尷尬地笑了笑,試圖緩和氣氛道:“那個,清水靈,就算我撒謊了,你也沒必要這樣吧。我們剛剛還一起分享了食物。”
清水靈略一猶豫,還是緩緩放下了匕首。她一把抓住蒼狼鬼的胳膊逼問道:“那你就老老實實的告訴我,你到底是哪裡人,為誰效命,來這裡的真正目的是什麽?”
蒼狼鬼四下張望了一下,示意清水靈靠近些。
清水靈心中警鈴大作,但還未等她做出反應,蒼狼鬼已經迅速反手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擰。清水靈吃痛,不得不順著他的力道轉過身去。緊接著,她感到腰間一涼,蒼狼鬼的匕首已經抵住了她的腰部。
清水靈張口欲罵,卻聽見蒼狼鬼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別鬧,這城很快就要破了,你一個姑娘,留在這裡沒有好下場的。你跟我走,我保你不死。”
清水靈心中猛然一震,她掙扎著想要掙脫,但根本無能為力。她焦急地說道:“這城牆是金屬和石磚做的,沒有槍炮怎麽可能打得下,你快放開我!”
蒼狼鬼的眼神在狠戾與柔情之間徘徊,半晌,他深吸一口氣,聲音略帶沙啞地說:
“下一波進攻,就會有人從內部打開城門。哪怕只是瞬間,流民就會大批的湧入城中。鐵粉幫的部隊就跟在流民後面,這城就再也不可能守住了。”
清水靈大驚失色,她顫抖著聲音問道:“你...你是流民團的人?”
她下意識地張嘴欲叫,卻被蒼狼鬼迅速捂住嘴,強行拖至城垛下按倒。
只聽得蒼狼鬼惡狠狠地說道:“清水靈,我真的不想殺你,你別逼我!你就算不想跟我走,也別吵吵嚷嚷,壞了我的大事,我可就真的留不得你了!”
清水靈感到腰間的匕首更加貼近,冰冷的刀鋒似乎已刺破了她的衣衫,劃破了她的皮膚,隱約中一股暖流從肌膚上滑落。她驚恐地不斷點頭,蒼狼鬼才緩緩松開了手。
清水靈側過頭,急切地對蒼狼鬼勸道:“你這樣做會害死很多人的,那些流民已經失去了人性,你放棄吧,跟我走,我們一起去荒漠小鎮。”
“那裡才是活命的地方,你可以種地,可以經商,甚至會講笑話都能生存。辛苦勞作一天,還有茶水可以喝,每個人都活得有滋有味有尊嚴。你讀書識字,見多識廣,正是荒漠鎮渴求的人才,何苦去過那種顛沛流離的生活!”
“我們盜賊兄弟會已經找到了夜人的故鄉,未來我們還可以一起找到回家的路!你和那些流民混在一起,早晚會變成泯滅人性的怪物!”
清水靈不斷地勸說著。蒼狼鬼一陣發呆,他暢想著那個世外桃源般的荒漠小鎮。半晌,他的眼睛突然赤紅一片,手中的匕首不自覺地擰緊,清水靈瞬間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蒼狼鬼凶狠地盯著清水靈,怨毒地說道:
“你說我是怪物,你又懂些什麽。你從小就有爺爺庇護,我的父母卻只能在別人的冷眼與鄙視中乞討求生。”
“你知道別人的剩飯洗乾淨燴在鍋裡是什麽滋味的嗎?你見過被賣到食物市場的大活人,被活生生的剔骨割肉,只為了保證食材的新鮮嗎?”
“我小時候想要學些東西,卻根本找不到書讀。你們這些大戶人家的少爺小姐呢?書本擺在你們面前都不願意讀,還鬧脾氣,亂扔亂燒。我撿起你們丟棄的隻言片語,挨個去請教鎮裡識字的先生,遭受了多少白眼和嘲笑。”
蒼狼鬼越說越激動,手中的匕首如鋸子般在清水靈的腰間來回滑動。清水靈眼中閃爍著淚光,痛苦地哀求道:“別說了,別說了,停手吧,痛...”
蒼狼鬼停下了匕首,但嘴中仍然說個不停,憤怒的話語如同連珠炮般傾瀉而出,聲音中透露出嘶啞與無盡的怨恨。
“我父母看到我這麽渴望讀書,便咬著牙供我上學。我書都買不起,每天只能默默地記誦別人木板上的內容。即便如此,我也門門都能考鎮裡第一。”
“找到了夜人家鄉就讓你得意的不行,還覺得自己為夜人做出了多大的貢獻一般。你知不知道這個世界曾經是什麽樣子的,知不知道天空之外的宇宙是什麽,知道永暗盆地為什麽像一口半圓的大鍋麽?”
“你什麽都不知道,每天卻美滋滋地過著小日子。而我呢?我每個月辛辛苦苦賺三十個黃幣,為了生活留下十二個,其余的全都交給我的父母。鎮裡的地主們連我父母的養老錢都不肯放過,趁我在城裡打工,連欺騙帶威脅地奪走了他們的養老錢。”
“我的父母本來從沒見過那麽多錢,但現在他們見過了。錢被騙走後,他們鬱結於心,每天無法入睡,很快就相繼離世了。鎮裡因為我家是夜人,根本沒人替我說句公道話!”
“你說我是怪物,我實話告訴你,一會兒要開城門的內應有三十個人,其中二十個都是鎮子裡的居民。這些人寧願讓外人來屠殺自己的鄉親,你覺得他們是不是怪物,又是誰把他們逼迫成怪物的!”
“如果每個鎮子都像荒漠鎮一樣,誰又會去吃人肉喝人血?鎮內鎮外那麽多人,哪個不是老老實實過生活的人家,他們之所以一瞬間變成了互相殘殺的敵人,就是因為他們全都活不下去了!”
蒼狼鬼瞪著血紅的雙眼,胸膛如同風箱一般不停地喘息。清水靈滿臉都是淚水,腰間的傷口帶來的麻木痛感,似乎在壓製著她內心深處的悲痛與不安。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不安,甚至有些不敢看蒼狼鬼的眼睛。
這時,城外突然響起震天的呐喊聲,流民團如咆哮的沙暴般向城門湧來。 城門樓上的排槍一陣轟鳴,第二波進攻開始了。
蒼狼鬼換了一隻手按住清水靈的手腕,遞給她一隻面巾,示意她按住傷口。
清水靈默默照做,蒼狼鬼則重新拿出匕首,抵住清水靈的腰間另一側,低聲說道:“我們得趁牛羊兵沒注意,慢慢走下城去。一會兒就有人開城門了,我知道一個地方,你跟我去,我保你不死。”
清水靈強忍著腰傷,艱難地挪動著腳步。城門口的人群亂成了一片,街邊上還有一個坐在地上哭泣的孩童。那孩子渾身髒兮兮的,哭聲聽起來十分無助。
她不甘心地勸道:“你為什麽不帶著這些活不下去的人投奔荒漠鎮呢?我是不會騙你的,我和你說了那麽多,你就不想去看看嗎?”
蒼狼鬼愣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憧憬。但很快,他又恢復了凶狠的神色,搖頭道:“我是相信你的,但現在說這些已經沒用了,事到臨頭,我一個人又能濟得了什麽事。”
“只要踏實乾活就能有飯吃有房住,被欺負了還有地方告狀,怎可能呢,誰會相信這種鬼話。”
清水靈又瞥了一眼那個髒兮兮的孩子,內心的糾結如天人交戰。兩人已經亦步亦趨地走下城牆,剛通過樓梯口,兩個牛羊兵便匆匆地迎面跑來。
其中一個牛羊兵劈頭罵道:“你們兩個狡詐的夜人,這種時候了還敢偷奸耍滑,滾回牆上去!萬一被人爬上來了,爺爺就先宰了你們。”
蒼狼鬼有節奏地捏了捏清水靈的手腕,然後突然對牛羊兵喊道:“軍爺,小心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