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趙子言自從被陳老師奚落之後在同事的心中形象一落千丈，同事看著蔣曉川的面子並不排擠他，不過打狗還要看主人的同時親近狗也要看自己主人的臉色。子言則是累累若喪家之犬，顯得孤獨落寞，當然，也有幾分特立獨行。中午的休息時間很短，陳老師不想讓員工午休，覺得這是懶惰的表現，就讓幾個老員工組織大家輪流分享一則故事，內容不限，積極健康就行。講故事是趙子言的強項，第一次上台就驚豔全場，隨便掉一個書袋大家聽得拍手稱道，從此又回到大家的視野中，不愛上台講話的人都攛掇他去講，省掉自己的麻煩又能幫他贏得一個滿堂彩。他像一個老藝術家上台講單口相聲，一點點增強了特立獨行的印象，就這樣又重拾了信心。但是這一切在陳老師嚴重是講花團錦簇最後沒結果，華而不實。

　　中午分享會時陳老師在自己的辦公室裡聽到動靜也會走出來看看，見是趙子言的表演又不以為然，私下也跟蔣曉川說這是嘩眾取寵，在狼性文化盛行的公司裡面怎麽能談古論今，是意識形態不一樣的敵對陣營在這裡散播靡靡之音，簡直是動搖軍心。蔣曉川知道趙子言聽不進去，便沒跟他說起這個事情，只是一再提醒他要有結果思維。有一次趙子言在講三國故事時陳老師直接進來打斷了，面帶笑容說道:“子言說得很好，大家也聽得很開心，但是職場畢竟不是遊樂場，更不是戲園子。以後呢，怎們換個形式，中午呢就練練說辭，或者分享一些跟培訓行業有關系的課程。在商就得言商啊，不能講歷史。”說完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留下一段殘缺的三國故事跟下不了台的趙子言。趙子言的性格裡面存在一個缺陷，就是容易從一個極端走向另外一個極端，有人讚許就口若懸河，有人反對就變得噤若寒蟬。既然陳老師不喜歡他的發言，往後的日子裡就少說話多做事，每天勤勤懇懇完成自己的撥打數量，做好過程管控，期待有個好的結果。那天與他練習對罵的女同事翁玉嬌拿筆戳了戳趙子言的腰說:“你說的是最好的，沒了你的演講，每到中午我都想睡。”這一誇讚讓趙子言在這個公司多了一個可以聊天的人，同時也多了一個挨罵的人。

　　因為趙子言會說故事的本事，在公司裡獲得了一些尊重，可他還是認真數著日子來上班。這不過是個臨時驛站，把自己當成過客就能置身事外，至於這工作當中的苦惱，至多是感同身受，若不是，那就真的身陷囹圄，一天也難熬得下去。就這置身事外的態度讓陳老師覺總得他不認真，其他同事也覺得他太冷淡了。其實他是慢熱的人。

　　陳老師卻是急性子的，看著不出單的員工打電話推銷課程恨不能上前拳腳相加，掀開他們的天靈蓋，掏出那榆木腦袋，把自己的腦仁換進去。

　　陳老師的產品面對的確實都是高端客群，也懂得高手過招需端起架子來，可惜團隊嫩，骨頭太軟，沒幾個能挺起腰杆子跟客戶談生意的。有員工提議說公司幫他們印刷一些海報折頁，高端一點的，拿出去也好介紹。陳老師力排眾議:“我們怎麽能跟其他的培訓公司一個路子呢，你們想想，想想，自古聖人述而不作，釋迦摩尼講佛經帶講稿了嗎，孔子授課發傳單了嗎?你看他們開的連鎖店屹立千年而不倒。我們要的就是這樣的高度，等我們也跟別人一樣印折頁，那我們就跟他們一樣永遠都別想著上市了。什麽是銷售，銷售就是傳遞信心，你們就是最好的折頁。”他細盤算了一下，如果整套宣傳資料做下來所費不貲。

　　他們隻好磨皮嘴皮子約客戶硬著頭皮出去找客戶，這種大海撈針式的拓客是最容易迷失在城市裡，沒有方向感沒有邊際，人出去了都是走到哪裡算哪裡，很多員工到後面直接找個公園逛逛，回去編一段假的拜訪記錄。趙子言有幸利用蔣曉川給的名單約到了兩個可以拜訪的客戶。一個是大型公司，接待的行政是一個白淨略胖的女士，長頭髮，齊劉海，戴著玫瑰金大框眼鏡，粗略一看臉是瘦了一些，眼睛倒是被放大了，看了一下趙子言的的寒酸裝束後齊劉海掩蓋下的額頭皺了一下說:“你這過來推銷課程什麽資料都沒帶啊。”子言想了想說:“自古聖人述而不作，你看釋迦摩尼講佛......”白胖女士不耐煩地伸手製止說:“得得得，別說這些，我們還是務實一點，你沒有資料你公司就介紹不清楚，那介紹一下你把，你是985學校的嗎?”趙子言想不到對方會問這個問題，忙說:“我就是推銷一下我們公司的培訓課程，而且我也是本科畢業的，在學校每年都拿獎學金的，能勝任這個基層工作了。”白胖女士抬了一下眼鏡說:“你們這樣的當然只能勝任基層的職位了。但是你們公司如果招銷售不選擇985學校的說明你們公司也沒有什麽優勢可言，銷售是你們公司最好的產品，自己的產品都不過關，你說你們背後的培訓課程能好到什麽地方去?”趙子言原本侃侃而談的本事第一次面試前顯得弱不禁風，一邊編輯語言一邊說，語言趕不上話速，說的也就坑坑窪窪了:“我們公司的核心競爭力就是給企業植入新的管理理念，呃，還有幫助公司提升執行力——還有戰略層面的指導。我們還培訓銷售技巧，也培訓高階思維，所以我們的產品——”面試官翹起腿往後仰著靠在椅背上，手扶著眼鏡拿鼻孔對著趙子言鏗鏘說道:“謝謝啊，產品介紹就跟電影的預告一樣，都是拿最精彩的部分來說。看得出你們公司還是蠻蒼白的啊。我們公司的員工都是參加一些國際性的關於行業的交流，有的還在著名雜志上發表過文章，參加了大型日化公司的實習培訓。你這公司自己的員工都培訓不好，怎麽還能出去給別人上課呢?我說話直啊，你別介意。”說完一張臉像拉下來的百葉窗，蒼白無痕毫無表情，趙子言的臉則紅得像塊豬肝，道了聲謝退出辦公室。

　　大公司吃了閉門羹就去小公司試試，趕著上午還有時間跑去另外一家小型設計公司拜訪總經理，廟小的前台確實比高堂裡的文員要和藹很多，招呼他進喝茶室等著。總經理年逾半百，正坐在茶幾旁抽著煙跟他的一個朋友喝茶聊天，看前台帶人來推銷課程，就用煙頭指點了一下旁邊的一張方凳讓他先坐著等一下。他抽著煙對他朋友說:“你說的劉明志我知道，那也是我的學生，去國企上班也是我引薦的，現在都當老總了，那他的項目設計方案必須來找我啊。”一旁的朋友附和著:“那是，那是，不是你引薦，他還是個小科員。”人事總監滿意地抽著他的煙繼續說道:“柯以敏你認識吧，經貿委的辦公室主任，也是我的小弟，當初在我手上學設計的，對我尊敬的很。市委常委劉秘書是他同學，這些人都很熟的，國慶的時候還過來找我喝茶。我是不愛跟政治掛鉤，不然我也不會退下來。”他朋友大加讚賞:“那是那是，你要是當時留下來，你也是該是辦公室主任了。雖然你不在江湖了，江湖可都是你的傳說啊。”人事總監對這個辦公室主任的職位顯然不滿意，淡淡說道:“辦公室主任有什麽。祁陽你認識吧，在組織部做領導，現在這市裡大大小小人才引進都是過他的手。那當初也是我小弟，在我手上做事的時候還嫩的很，我跟他說了這裡面的門門道道，這才一步步爬上了的。”朋友豎起大拇指說:“要不說你是貴人啊。”人事總監腦海中翻開新的一頁履歷表說:“李志，那也是個人物，有頭有臉的人，政商兩頭的人都要給面子的，上回去買房，那開發商的老總直接給打了七折，誰有這面子。那也是我小弟......”趙子言看了一下時間已經過了十一點，怕他再數下去，自己來不及回去吃午飯，不合時宜地抬了一下手打斷說:“那個，我是來介紹一下我們公司的課程。”總經理低頭讓老花鏡滑到鼻梁，露出兩個眼珠子打量了一下趙子言說:“你材料先放這裡我看看。”趙子言不敢再拿孔子如來來搪塞，從包裡翻出一張企業簡介起身雙手奉上，人事總監拿過去也沒看，就問:“其他的呢，就這一張?”趙子言不解:“都在這裡了，詳細信息都在這裡了。”總經理說:“就這一張哪裡叫詳細。”說著瞄了一眼上面的信息補充說:“你這出來跑業務的不得把你的詳細資料都帶上，就這一張有寫跟沒寫有什麽區別。你要把你公司的所有培訓課程，價格，還有培訓過什麽公司，有那些公司的蓋章證明，都帶過來。誰知道你是不是忽悠我，都帶來我看了，才知道你們的產品是否符合我們的要求嘛。”趙子言眼睛睜得比白胖女的眼鏡還要大，支吾著說:“這個，別人家的蓋章，怕不好拿得到吧。”總經理不屑說:“那你出來推銷什麽。啊，你一台機器賣給這個市場，你都不讓人看到你的參數，誰買你?”趙子言爭取說:“要不，這份簡介你先看，我回頭回去找找看。”總經理覺得自己的威信受到了極大的挑戰，把眼鏡戳回去後將他的簡介揚在半空轟他:“出去。什麽都不懂，叫你回去拿清楚材料了再來還聽不懂。出去，出去。”趙子言被突如其來的轟趕怔住了，又氣憤又無可奈何，撿起地上的簡介，深吸一口氣說:“不是，我，我想說——”人事總監指著門口說道:“我不想跟你說，出去，出去。什麽都不懂，當年那些跟我的小弟都是懂事的，最煩這種白板，不知所謂，浪費時間。”那朋友也被這威風刮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直愣愣看著趙子言，前台聽到聲響跑進來看虛實，彎腰低頭把趙子言帶了出去。

　　子言回去的時候恨自己當下為什麽不能回罵過去，隻好在公司樓下的牆角大罵那總經理是混帳王八東西——啊！——有那麽多小弟弟能證明你這慫包軟蛋很屌嗎?

　　子言的經歷只是最低烈度的小衝突，接下來的工作當中還遇到了更多氣人的人和事，經過了一段時間的鍛煉，他們也開始自如應對應對工作中的各種問題。打電話遇到對方辱罵的，會在掛斷電話用上阿Q勝利法:“喲，這孫子吃火藥啊，敢這麽罵爺爺。”再用孫子兵法裡面的怒而撓之:“我得再會會他。”然後換不同的座機一通電話一通電話打過去，直到對方發誓要報警了才鳴金收兵。跟老員工去收尾款也敢堂而皇之進到客戶的辦公室，恬不知恥自己泡茶喝，不管客戶怎麽說只要不付錢就巋然不動，儼然一顆蒸不爛捶不扁的銅豌豆，磨到客戶無可奈何付了款，又成了向日葵，鞠躬彎腰笑臉相向。身段下去了手段就多，獲取客戶的概率比以往要大。無奈產品不對口，一個培訓課程動輒都要一兩周，售價又高，這類客群哪怕是有這個購買力也沒有這個消費時間，加上課程能夠給予企業的幫助不大，回頭客也少，除了幾個老業務員還能夠出個一兩單，新的業務員基本都要面臨長期不出業績的煎熬。

　　翁玉嬌雖說慢慢磨成了老員工，一直面臨著出不了業績的局面。賣培訓課程就需要一副盛氣凌人趾高氣揚的姿態告訴客戶我要來教訓你了，而客戶只會相信一個經歷比他多，膽子比他大，花過大錢，遭過大罪的人來指導他。翁玉嬌顯然不能，她永遠是嬌嬌欲滴等著別人來指點迷津的樣子，哪怕是新員工也會顯得比她老練，她所受的煎熬就遠勝過新同事。狀態也就一天不如一天，蔣曉川一葉知秋，私下對子言預言說翁玉嬌這樣怕是呆不了多久了。子言暗想自己又能呆多久呢。

　　業績壓力之下，他們也在抱團取暖。接下來的日子裡，他們三個人總是一起吃午飯，一起尋找客戶拜訪，一起經歷工作當中的酸甜苦辣。這天翁玉嬌約到一組願意見面的客戶，怕自己應付不了，非要叫趙子言幫忙一起去拜訪客戶，趙子言也不夠自信，再拉上蔣曉川。他們拜訪的公司在市中心一棟5A甲級寫字樓裡，乾淨整潔的入戶大堂，金碧輝煌的電梯等候廳，已經展示出這個公司的實力了。到了約訪的公司，發現其裝修的豪華程度不亞於整棟大樓的門面。在前台那裡報了來訪目的做了登記後就被前台小妹帶到候客廳等候，那裡緊挨著茶水間，不一會兒客服端來三杯蜂蜜檸檬茶。翁玉嬌待客服走後吐槽說:“我們那裡只有飲水機的白開水。”候客廳的一面是落地窗，可以俯瞰整個城市的景觀，子言搜尋著自己公司的位置跟自己住的地方。蔣曉川靠近門口，看著過往的公司領導怎麽被人前呼後擁，如同劉邦看到秦始皇出遊，內心感慨:“嗟呼，大丈夫當如是！”暗自許願自己有一天也要在最豪華的辦公室裡站在落地窗前俯瞰城市。

　　過了一會兒約見的人事經理款款走了進來，她剪一頭時尚短發，戴一副複古小框眼鏡，穿著白色長袖雪紡衫，襯托著白皙的皮膚，更顯清新典雅，見了他們莞爾一笑，問誰是子言。子言舉了一下手遞上名片，又為他們做了介紹，彼此互換名片。人事經理請他們入座後說:“其實我已經多次跟玉嬌說我們公司是沒有這個培訓需求，因為自己已經有完整的培訓體系了，但是玉嬌一直說見一下，也許有合作的契機。難得還有這麽有韌勁的年輕人，所以我要看看你們的培訓課程是什麽樣的，怎麽培訓出這樣的銷售。”蔣曉川誇說:“是的，小翁一直都是很優秀的。”翁玉嬌笑著看了一眼曉川，暗地裡豎起大拇指。因為沒有拿得出手的材料，蔣曉川幫著介紹了公司的培訓課程。人事經理認真聽完後說:“我大概了解了。你們主要是培訓企業文化，組織架構，運營理念這些上層建築的東西，我們公司在戰略層面已經很成熟了，不然也不會做這麽大，當然還有上升的空間，不過公司的領導會對接他們熟悉的商學院來取經。現在公司有在做的就是品牌推廣，渠道拓展，績效考核這些戰術層面的培訓，自己也做的挺好了，所以彼此的合作空間真的很難挖掘啊。而且你們這個課程都需要一兩周的時間集體培訓，一般公司沒有這麽多時間來做這個事情的。”子言他們聽了既覺得有道理又感到泄氣，不為今天約訪沒有實質性的成果，而是因為自己一直推銷的產品存在的短板被人直接指出來，戳中了自己的要害，為以後的銷售感到迷茫。

　　人事經理看到他們的困惑笑了笑問說:“你們是剛畢業的吧?”子言跟曉川點了點頭，翁玉嬌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人事經理說:“雖然沒有合作的機會，但是相識就是緣分，作為過來人，我倒是願意跟你們分享一些職場心得，希望對你們以後的就業道路能有所幫助。出來找工作，不單純要看這個公司有沒有發展空間， 有沒有讓你學到東西的地方，還要看這個平台能不能為你助力。人都想出人頭地，可是要出類拔萃一定得懂得順勢而為。你想進入到更高的層次，要獲得的必須是指數型的增長，而不是線性增長，一個平台如果只能靠你自己的能力去打拚天下，你能掌握的資源很有限，往往事倍功半，好像很辛苦，可是收獲有限，只有利用平台，借助平台的優勢，個人才有機會突破階層，乘風破浪。所以不要盲目相信個人的力量，而是要去找到那個可以讓你事半功倍的平台，借力借勢，人生就會跟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吸引更多的資源跟機會。選擇很重要，選擇也是一種能力，現在還年輕，要看準了，你們的每次選擇就是蝴蝶效應，影響你們整個人生的。”

　　三人猶如醍醐灌頂，點頭表示感謝，翁玉嬌說:“姐姐，你真好看，給人的感覺真好。”

　　人事經理笑說:“答應玉嬌見面的事情算是做到了，但是真的忙，有幾組面試要去看看，不然還願意跟你們多交流交流。那就不留諸位了，以後有機會可以到我們公司參觀參觀，互相學習一下。”三人起身表示感謝，跟隨她一起出了候客室。彼此握手道別後三人並沒直接去坐電梯，而是走到電梯廳的盡頭，那裡也有一面落地窗，可以俯瞰城市的美景。蔣曉川伸展了一下懶腰說:“沒把課程賣出去，反而叫人家教訓了一番。”子言跟翁玉嬌不搭茬，他們靜靜看著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跟川流不息的車輛，都有些悵然若失，翁玉嬌問說:“我們是不是選擇錯了行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