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接到黃巢交給自己前去招降鄭畋的重任後,裴謙自也是不敢多耽擱,很快他便就領人出發了。
自打那次裴謙丟下彭遠他們及全城百姓從宣州任上逃走後,他先是跑到北邊高駢那裡躲了一陣。在其好一番阿諛奉承、巧言吝嗇之下,那裴謙也是讓高駢替自己向朝廷寫了本求情的奏章,並一度將宣州陷落的罪責全都推到了彭遠他們的身上。好在後來先是有杭州錢鏐的陳情書,接著又有天平曹全晸的保奏折,彭遠他們這才也總算是未受奸人所害。而就在聽說賊軍已火焚宣州後,料想高駢這裡很快也就將變得不再太平的裴謙隻靈機一動,當即便找了個借口離開淮南,隨後一口氣逃回到了關中老家。
過了一段時間,見朝廷並未派人前來追究,加之事情又已過去多日,於是裴謙便又開始找人替自己在朝中活動起來,甚至最後還驚動了宰相盧攜。盧攜讓人翻出前些日子高駢從淮南送來的奏章,此時正一門心思期盼著對方援軍的他遂也是未加詳查,便就這麽稀裡糊塗地又讓那裴謙重新做起了別駕,直至後來轉任京師留守張直方的都府詹事。
可正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就在黃巢大軍兵臨長安後不久,那終究狗改不了吃屎的裴謙便也是很快就又露出了他本來的嘴臉,他竟煽動城中守將和自己一起向黃巢投降,甚至還作為使者親自跑到對方大營去獻了降表。
本以為這下總能從黃巢那裡弄個肥差當當的裴謙,沒想到最後卻隻被封了個小小的京兆尹。別覺得留在京城就一定能是什麽好事,這京官也得分是什麽時候當。倘是太平光景倒也就罷了,可眼下長安剛剛才易主,這麽個亂局之時讓他來做京兆尹,那豈不是趕鴨子上架,他如何能控制得了局面。一想到賊軍一乾人等在這長安城中吃喝拉撒的破事全得找他解決,裴謙就覺得腦袋疼。而這要是伺候不好他們哪位大爺,便也都沒有自己的好果子吃,難怪裴謙這會兒也不免開始有些後悔起來。
但見裴謙一邊裹了裹自己身上的袍子,一邊則坐在車中咒罵道:“哼,這麽冷的天給我安排個什麽差事不好,偏偏還非得讓我大老遠地去招降那個什麽鄭畋!這幫可惡的草寇,難道他們忘了當初是誰勸動張直方,這才讓長安城自己打開了大門!到頭來那忘恩負義的黃巢便隻封了我個小小的京兆尹,連個刺史都不肯外放給我,同樣是歸降,憑什麽那崔璆就封了個同平章事,甚至就連比我晚投降的諸葛爽都得了個河陽節度使,黃巢那家夥分明就是想讓我留下來繼續伺候他們這幫鄉巴佬!哼,我還以為這新朝能有什麽新花樣,卻不過也就只是一幫終究難改惡習的土匪窮寇而已!瞧這幫上不了台面的家夥前些日子把那富麗堂皇的京師給糟蹋成了什麽樣,甚至就連我都有些看不下去了,現如今卻又給我安排了這麽個苦差事,唉,那鄭畋豈是說降就能降的!”
想到這兒,裴謙也是忽又皺了皺眉。
“不行,此番我還非得再想辦法好好露回臉不可,也叫長安城裡的那幫家夥都知道知道我裴謙的手段!”
於是,裴謙隻急令車夫加快了馬速,躍躍欲試的他竟開始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早點趕到鄭畋那裡了。
就這樣,裴謙的車馬在厚厚的積雪中艱難輾轉了七天七夜。這天,他們一行則也終於抵達了鄭畋的大營。
“啟稟大人,營外有個自稱裴謙的家夥想要見您,那人說他是黃巢派來的招降使者。”
“哦!”
帳下諸將亦隨之大吃一驚。
起初鄭畋也是一愣,他沒想到黃巢竟會和自己來這一手。
“父親,乾脆直接把那家夥祭了旗,省得還和他囉嗦!”鄭凝績忙從旁拱手道。
可鄭畋抬頭瞅了瞅帳下諸將,卻發現除了其子鄭凝績外,那底下一個個的將佐便只是交頭接耳、不置可否。
“唉!”
鄭畋忙輕聲歎了口氣。他知道,自其臨危受命接任這鳳翔節度使以來,至今也才不過剛剛三個月而已。可就在這短短百日之內,那兩京之地卻已是先後落入賊手。眼下軍心不定、人心惶惶,而除了其子與手下幾個親信舊從外,他對鳳翔原本的那些舊部人馬卻也還並非十分了解。當此社稷危難之時,他手下的這幫將領到底都是怎樣一種心態,他們究竟能不能和自己同仇敵愾、共赴難關,這些都還尚未可知。別看這些日子營中軍士操練得倒是還很賣力,可打仗畢竟不能光靠士卒蠻勇,鄭畋擔心帳下這些將領便只是貌合神離地在敷衍自己。
“父親,父親。”
聞聽其子從旁呼喚,鄭畋這才也終於又回過神來。
“父親,那營外來人究竟該如何處置?”
鄭畋想了想。
“但不知帳下諸公以為如何?”
眾人則隻面面相覷,又竊竊私語了一番。
這時,典軍袁敬忽上前拱手道:“鄭帥,目下賊勢甚巨,大人還須謹慎為宜。”
“哦,袁大人的意思是……”
袁敬則微合二目道:“鄭帥,鄭帥何不借此良機先曲意迎合,以使賊人……”
“住口!”旁邊鄭凝績一聽卻隻當即喝止對方道,“爾難不成是想勸我父降賊!”
可旁邊監軍孫嘉卻是趕緊過來勸道:“小將軍息怒,小將軍息怒,典軍大人也是一番好意呀,不然憑我們眼下這點實力又何以真能拒賊?”
“什麽,好意?難道這好意就是叫我們屈膝降賊!”
“績兒,稍安勿躁。”鄭畋忙開口道。
此時,那帳下的其他將佐卻仍舊只是低頭不語。鄭畋一瞅。
“怎麽,難道諸公皆同執此意?”
見左右始終無人應答,司馬鄧茂終於站出來道:“鄭帥,末將不才,卻寧願戰死殺場也決不屈膝降賊!若是真依了方才袁典軍之言,那豈非枉食君祿、愧對祖宗!”
“這這這……鄧司馬,你這叫什麽話!我那還不是因為實在沒有辦法了,所以才不得已為鄭帥出此權宜之計。”
說完,袁敬隻趕緊朝鄭畋拱手一揖。
聽他幾人爭辯之詞,無非一曰“存身”,一曰“取義”,可終究是該“取義”還是“存身”,那左右余眾一時間也是不知究竟該如何抉擇。
“怎麽,難道除了吾子及鄧司馬外,這滿帳之中便就再無有一人肯助我破賊?”
帳下聞言,一個個無不默然垂首。見此情景,鄭畋隻當即拍案而起。他真是沒想到,直至此時那帳下諸將竟還在鼠首兩端,甚至就連他的昔日舊屬典軍袁敬竟也說出這樣的話來。可鄭畋剛要上前,卻又突然用手一捂自己的胸口。只見他身子一顫,隨後便就這麽重重地向前栽倒在地。
“啊,父親!”
“大人!”
鄭凝績忙與鄧茂一起將鄭畋從營後小路悄悄送回了龍尾城中,而他們剛才的這番折騰卻也是讓那營外的裴謙好一番苦等。
但見裴謙立在營門前哆哩哆嗦地罵道:“這幫可惡的家夥,怎麽把我晾在這裡這麽半天還不見有人出來回話,難道他們不知本使是大齊皇帝派來的人嗎?還是那營中之人真就打算陪著鄭畋那個老家夥一起去死了?”
正當裴謙開始猶疑之際,這時則也終於有人從營中跑了出來。
“啊,讓貴使久等了,如此還請貴使快隨在下一起進帳吧。”
裴謙先是瞅了瞅來人,見對方態度恭敬,於是他隻氣哼哼將袍袖一甩,隨後便大搖大擺地走進了營中。可當他挑簾進入中軍帳後,卻發現此時那中軍大座上空空如也,只有兩班將佐下站左右。
“你們這裡哪位是鄭畋呀?”
旁邊典軍袁敬忙上前應道:“噢,貴使,實在不巧,我家鄭帥近日身感惡疾,現正於城中養病,故而不能親自來見,不周之處還請貴使海涵。”
裴謙一聽,心想,“哦,鄭畋那老家夥病了?原本我還打算憑這三寸不爛之舌好好遊說他一番,可這下又該怎麽辦才好呢?我總不能千辛萬苦地趕到這裡,最後卻連對方的面都沒見著就又這麽兩手空空地回去了吧,如此還不叫長安城裡的那幫鄉巴佬全都笑掉大牙。”
可想著想著,裴謙卻隻又突然嘴角一挑。
“不過這下倒也省事了,反正鄭畋那老家夥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既是眼下他病了,那我正可以省些口舌,隻將他手下的這班將佐哄騙過來,屆時就算是鄭畋那老家夥自己冥頑不靈還想與大齊作對,可他一個光杆司令又還能掀起什麽風浪來?對,就這麽辦,待我先再試他一試!”
想到這兒,裴謙隻又開口道:“該不會是那鄭畋故意裝病,成心躲著不想見我吧?”
“噯,怎麽會呢!”袁敬忙從旁道,“這不是前些日子天降大雪,我家大人連日操勞,加之又上了幾歲年紀,所以這才一時不慎染上了惡疾,在場諸公皆可為證,還請貴使勿疑。”
左右諸將還有些納悶。
“誒,鄭帥剛才明明只是暈倒而已,但典軍大人怎麽非說鄭帥是惡疾纏身呀?”
可瞅著那正兩眼直勾勾盯著自己的袁敬、裴謙,最終眾人卻也未敢多言,隻一個個連忙低頭拱手。
“噢,沒錯沒錯,我家大人確是病了。”
裴謙瞅了瞅對面眾人,接著又看了看那身旁的袁敬。
“如此眼下你們這裡究竟誰說了算呀?”
旁邊監軍孫嘉忙過來一拱手,隨後陰陽怪氣道:“噢,既然主帥不在,那這軍中之事理應由典軍大人暫代處理。”
袁敬一聽。
“是呀,有什麽事便就請貴使與在下講好了。”
裴謙忙又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袁敬一番。
“怎麽,你做得了主?”
“做得,做得。”
於是,裴謙隻從自己懷中掏出一卷黃帛。
“那你就先看看這個吧。”
袁敬忙伸手將之接過,展開一瞅這才明白,那原是黃巢寫給他們的勸降書。覽畢,袁敬忙又將那詔書慢慢卷了起來,隨後就這麽愣在原地半晌無語。
“誒,典軍大人,那帛書上都寫了些什麽呀?”孫嘉趕緊湊過來好奇道。
“寫得是……是那黃巢勸我等早降,並許以高官厚祿。”
“哦!”
孫嘉忙眼珠一轉。
“如此不知袁大人又作何打算?”
“這……”
袁敬顯得有些舉棋不定。孫嘉一瞅。
“噯,袁大人何必為難,時才大人您不是也說……”
可孫嘉欲言又止,隨即便隻瞟了一眼身後眾人。袁敬自然明白對方的意思,但他卻還是有些猶豫。
這時,那裴謙忙也過來催道:“怎麽樣,我說你們究竟想好了沒有?”
袁敬一聽這才也終於開了口。
“貴使,這麽大的事還是先容我向鄭帥通稟一聲的好,如此還請貴使少待。”
說著,袁敬隻轉身便要往外走。可那裴謙卻是趕忙又從後面攔住了他。
“噯,袁大人,你先別急著走呀,剛才你不是說自己做得了主嘛!”
見對方要走,擔心這下可能會壞事的裴謙,於是態度也趕緊隨之一變。他忙將袁敬拉到了一旁。
“袁大人,你先別急嘛,聽我跟你慢慢說,眼下那李唐已是氣數將盡,這天底下像鄭畋那樣冥頑不靈的家夥又還有幾個?說句不好聽的,他這就是‘螳臂當車,自不量力’!待到明春雪化後,那大齊朝便會發來十萬天兵將這裡夷為平地,以你們眼下這點實力那是根本擋不住的,所以我勸大人你還是先替自己好好考慮清楚,也免得將來做了那鄭畋的陪葬後再心生怨恨!”
邊上孫嘉忙也湊過來附和道:“是呀,典軍大人,反正眼下這營中也是由大人說了算,如此大人您何不索性就帶著我們一起……”
看那孫嘉與裴謙一唱一和的樣子,他倆倒還真是一丘之貉、臭味相投!
袁敬思罷則又瞅了瞅那身後諸將,最終這才也總算點頭應允下來。
“唉,好吧,既如此那就先在營中設宴為貴使接風,等下咱們於席間再慢慢商談。”
“好!好!就依大人!”
於是乎,那身後諸將便就又稀裡糊塗地陪著袁敬他們一起和裴謙吃起了酒,而也直至此時他們才明白,這原本就是一頓不折不扣的納降宴。只見袁敬是一杯接一杯地給裴謙拚命地倒酒,而旁邊那個嬉皮笑臉的孫嘉則是一個勁地給對方夾肉布菜。兩邊眾將一瞅卻無不唉聲歎氣,一個個只在那裡低頭喝起了悶酒。
“唉,即便就是我們剛才確實有些猶豫沒急著表態,可怎麽這會兒還就真降了呢,如此我等豈不是要……”
就在這時,有人卻忽從外面一腳踹開了帳簾,隨即闖進來高聲道:“哼,賊子安在,看我不斬下他的狗頭!”
眾人一驚急忙舉頭觀瞧,這才發現來人原是司馬鄧茂。而就在方才鄧茂與鄭凝績一起將鄭畋送回龍尾城中後不久,他們便就聽說袁敬、孫嘉正帶人在營中款待賊軍來使,商談納降事宜。怒不可遏的鄧茂遂隻當即上馬,一路奔回了大營。
此刻,那裴謙已是被袁敬他們灌得五迷三道。 說實話,這些日子在長安城中可都是他給別人敬酒、衝別人陪笑,眼下還是這麽久以來他頭一次又喝得如此開懷。滿心歡喜的他此時就等著對方的那張降表了,只要這降書一到手,他便也就可以拍屁股走人回去領賞了。眼瞅著這時鄧茂朝自己這邊走了過來,那暈暈乎乎的裴謙還以為是又有人要來給自己敬酒呢,於是他隻趕緊將手邊的酒杯又端了起來。
“袁大人,這位是……”
可還不待袁敬開口,那鄧茂便隻衝過去一把拉住了對方的脖子,隨後抽出寶劍便要劍斬裴謙。偏偏這時卻又有人突然從後面一把拽住了鄧茂舉劍的胳膊。
“鄧司馬,住手!”
鄧茂則怒道:“今日誰敢攔我,我便將他一道正法!”
可回頭一瞅,鄧茂卻不禁愣住了。
“啊?”
原來,那攔住鄧茂的不是別人,正是鄭畋之子鄭凝績。
“小將軍,怎麽是你?”
只因自己是中年得子,所以鄭畋膝下便隻此一嗣。眼下鄭凝績雖還未及弱冠之年,但卻已稱得上是年少有為,且與其父一樣皆秉性忠良。有道是“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此次父親臨危受命,鄭凝績自也就跟著一起出征了。
“鄧司馬,不可如此,你快把劍放下!”
“小將軍,此刻賊子就在眼前,我方欲斬之,你卻因何阻攔?”
只見鄭凝績忙從懷中掏出一道書卷高高舉過頭頂。
“諸位請看,此乃家父親筆所書的納降文表!”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