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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神亦死》乞丐
  遼東四月,諸事不宜。

  這種說法要往上追溯個幾百年,老祖宗摸著子孫後代的腦袋告訴他們這八字真言。但要問他們為什麽,誰也答不上來,可能,祖宗的祖宗便是這樣交代的。

  因此人們就因此順理成章的在這生機勃勃的季節心安理得地鎖上門,不做工也不做活,待在家裡,或是到街邊堂口或站或坐。

  柳樹不知自己同可憐的四月一樣被厭惡,仍舊開開心心地吐著嫩芽,直直伸進茶館的二樓。有的野心勃勃,竟長到說書先生的腦袋上。

  滿天柳絮吹的處處都是,於是堂口裡就響起連綿不絕的噴嚏聲,給這半死不活的氣氛平添幾分快活。

  說書先生一個噴嚏把腦袋上的瓜皮帽子噴了出去,亦或者是他頭上的幾根柳條,看他戴這頂帽子十分滑稽,使了小性子將它掀翻出去。

  大家都懶,誰也不理會這一點插曲。說書先生自己也不在意,摸摸鼻子咕噥幾句,另一隻手在油光鋥亮的腦門上揩汗,拿起小扇子:

  “請諸君聽我一言,話說這城裡有個邵氏人家,有四位公子…”不過是兄弟鬩牆,養小叔子之類的老生常談,聽了半天亦無什麽趣味。

  厭惡這死氣沉沉的,早在三月還未結束的時候便溜之大吉——幸好只有遼東有這規矩,不至於讓人躲都沒地方躲。但也有人可憐,偏得在這不痛快的時令給自己找不痛快。

  例如那說書人口中的主角,弑兄殺嫂,十惡不赦的邵二公子的原型韶二公子,此時正在二樓雅間吃茶。

  余延聽他人如此編排,也不氣。他只是在心裡感歎,在書山府,余俊策的腳跟前,還能有人有這麽大膽子,搞這些個指桑罵槐之事,是真不怕余氏派人半夜敲門啊。

  余氏,余氏;邵氏有四位公子,余氏也有四位公子;至於兄弟鬩牆,養小叔子……嗯,好像也是有跡可循。

  感歎於說書人的大膽,余延還笑眯眯的往下扔了塊碎銀,這便是打賞的意思。

  他這不就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嗎?說書人更來勁,余二公子也跟著開始胡作非為——總而言之,天底下所有的壞事,都可推到余二公子身上。

  說書的一開始還比較正常。兄弟鬩牆,養小叔子之類的話在遼東傳了十幾年了。以訛傳訛,傳的久了,兄弟鬩牆先不說,養小叔子一事確實是天大的冤枉!

  余延冤不冤枉無所謂,可他兄嫂都死了得有十多年了。在這些人的編排下,他嫂子清白盡失,他大哥被扣了好大一頂綠帽子。早些年傳的最離譜的時候,還有人說他侄子余霖是他的種!

  這可是天大的冤屈,余延叫苦不迭。天地良心,他連姑娘家手都沒摸過,怎麽就多了個兒子出來!不過好在余霖越長越開,容貌也愈發隨他父親,可終於替余延洗去一場冤屈。

  且說余延先前在客棧掌櫃那裡聽到有位小姐邀他品茶,當即便知曉怎麽一回事。偌大個遼東,能被人如此尊敬的小姐只有一位,就是他親妹子余年。

  聽那說書的胡言亂語,余延神色不改,余年倒替他憤憤不平:

  “二哥哥性情溫和,行事光明磊落,我余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怎麽能讓這群小人如此編排?”

  性情溫和,光明磊落,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余延抿了抿嘴唇,嗯,怎麽不是呢?

  余年說著提起雙劍,瞄準了說書人的腦袋要扔過去。

  余延見狀,連忙放下手中的茶盞,對她好言相勸,“好妹妹,你這對劍可比我的銀子值錢多了,可不能扔下去便宜了他們。”

  妹妹把劍收回,卻還惡狠狠的盯著樓下:“我下去同他理論理論,難道還要讓他憑空汙了哥哥的清白?”

  余延笑道:“你的好意哥哥心領了。這說書人口齒伶俐,你如何說得過他?別再一生氣將他砍了,那就更不佔理,豈不是坐實了我的那些‘罪名’?”

  他輕輕將妹妹手中的劍抽出,扶她坐下。“就算你今日讓他閉嘴,你能堵得住外面的悠悠眾口嗎?咱們身正不怕影子斜,至於他們的那些胡言亂語,就權當樂子聽好了。”

  “可——”青衣姑娘還要開口,余延輕輕握住她的手,低聲道,“哥哥自己尚且不在意,你又何必呢?”

  心大的公子哥還是笑,拈塊點心放在妹妹跟前,又倒了一盞茉莉香片。

  他見妹妹皺著眉頭,思量一番,換了個話題。“年兒此次去往杭州,可有什麽奇遇,能否和哥哥說說?”

  余年方才還一副氣相,這時卻變了臉色。“壞了!程宗主交代我的事我居然給忘了!”

  她懊惱的敲著自己的腦袋,從身上摸出一個錦盒遞給余延。

  “喏,就是這個,程宗主特意托我交給你的。”小姑娘拍著胸脯舒口氣,“程宗主說這東西可貴重,我怕將它砸了,回來的一路都提心吊膽,還差點給忘了。不過好在最後還是交到你手裡。”

  余年雙手撐著下巴,朝哥哥眨眼。

  “你快打開看看,看裡面有什麽?”余二公子笑著搖頭,伸手在妹妹鼻子上刮了一下。“你啊,年紀也不小了。做事還是不夠穩重,程宗主送的東西要是壞了,哥哥可賠不起。”

  他邊說邊打開錦盒,“裡面是何物?”余年問道,做哥哥的擺擺手,把錦盒給妹妹看。

  “裡頭還是個盒子。你這一路,竟忍得住好奇心,沒先打開一睹為快,也算有所長進。”

  余年面上泛紅,“合著在哥哥眼裡我就那般靠不住!這是程宗主送你的生辰禮,他說你同他相識多年,他竟一次都未給你過生辰。不僅他,其余幾位前輩也都同我抱怨,就是話說的委婉些。”

  她嘟起小嘴,“還有個衣服上盤著纏枝蓮的哥哥,說話卻毒的狠。他們說你每年一到四月就回家探親,抓都抓不住你的影子。不過只有程宗主提前送你生辰禮,剩下的幾位……”

  “剩下的幾位怎麽了?”余延笑道,“難不成他們還打算追到遼東來給我過生辰?”

  年兒瞠目結舌,“哥哥是如何知曉的?我此次去杭州訪友,巧遇幾位世家宗主。他們打算四月初在遼東舉辦清談會,私下裡正好給你過生辰。他們還特意囑咐我,不要讓你知曉…”

  姑娘的聲音越來越小,“這,這可不是我說的,是哥哥自己知道的!”

  “四月初……清談會!”

  余延忍不住皺眉。從頭到尾都沒人和他提過這是!哪怕是清樂也……他不可能隱瞞此事,除非……

  除非連清樂也不知道,那這事便惹人深思了,究竟是誰能如此一手遮天。

  余年更是吃驚,“這麽重要的事哥哥怎麽會不知道呢?父親特意囑咐三哥一定要告知於你。”

  余延心下清楚,怕是三弟余耀將消息瞞下來。“先別糾結此事,你告訴哥哥,清談會何時開始,又何時結束?”

  年兒老實交代,“四月初四開始,廿十一結束。每天只有上午開清談會,下午自由安排。”

  余延額頭一疼,“四月初四,真是個好日子。”

  四月初四,是他的生辰,也是大哥的忌日。

  他忽地想起什麽,又問,“父親是怎麽想的,大哥走後父親悲痛欲絕,又怎麽會帶頭做如此不合禮法之事?”

  “父親……父親接到要開清談會的消息,想了一夜,最後還是同意了。”

  ……出大問題。

  余延面色不改,心裡卻開始思考余俊策此番決定的意圖。

  四月初四,他是一定要給大哥守靈的,清談會他必不可能出席。大哥死後,侄兒年紀尚小,他便是擔著長子的職責,哪裡有長子不出席這種重要場合的道理?

  清談會去不去都沒太大意義。反正父親也沒把他這個兒子放在眼裡,至於祭奠大哥,有幾分真心誰知道呢?

  余延歎了口氣,罷了罷了。還能如何?見招拆招,走一步看一步好了。

  “哥哥,今天是四月初二,只怕各大世家庶族都到了,你要不要去見見朋友?”

  妹妹小心翼翼地開口,她察覺出哥哥似乎情緒不對。

  余延被她的話從思緒中拉回來,這時外面一陣喧鬧,兄妹倆別過頭,順著聲音的方向往樓下看:

  只見一乞丐手持竹棍,正往說書人的腦袋上敲,看得眾人一齊吸氣。

  那說書人躲閃不及,被乞丐打得抱頭鼠竄。一邊跑一邊問:

  “你是何人?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對我動手?”

  乞丐聽他此言,更是氣憤,竹棍也跟著舉得更高,打得說書人嗷嗷叫喚。

  “小娘養的,爺今日打得就是你這無賴!讓你滿嘴放屁,還邵二公子,我呸!爺坐地下聽了半天,你這破落戶嘴裡就沒一句真話,當別人聾還是傻,聽不出你們指桑罵槐的是誰?人余二公子是搶你老婆還是殺你老娘了?惹得你們這樣捏咕他,這也就是余二公子那般一品謫仙風流人物,要換別人你們試試!”

  周圍沒哪個勇士敢出來攔著,都怕這乞丐瘋病犯了傷及自己。

  那說書人體胖,行動不便,捂著腦袋像隻熊一樣在茶館一樓四處躲避,瘋乞丐拿著竹棍邊打邊罵, 場面十分滑稽。

  余年忍不住笑出聲,“乾得漂亮!這種人就該被好好治上一治,我這心裡敞亮多了!”

  余延不如妹妹那般反應劇烈,嘴角同平日一樣微微勾起,倒看不出他有多開心。他這回笑得真心實意,連提醒妹妹注意儀態都忘了。

  樓下已亂成一鍋粥,這粥還有越來越稠的架勢。

  茶館老板終於意識到這樓下的亂象似有不妥,叼著煙鬥慢悠悠地派了幾個家丁要抓這乞丐。

  但這乞丐走位風騷,幾個家丁沒一個能近他身,往往挨上也連個衣角都抓不住。

  混亂中,茶樓又進來一群人,皆身著竹紋白衣。余延眼力好,在樓上便看出這是杭州君氏的弟子。他心裡還感歎,剛說完清談會,這幫人這麽快就來了。

  眾人見這群弟子年紀雖小,但衣著氣度不凡,都不敢造次。眨眼間亂哄哄的茶樓底層便安靜下來,只剩下那吱哇亂叫的說書先生和破口大罵的乞丐在玩你追我趕的遊戲。

  領頭弟子明顯是來找人而不是品茶的,他環視一圈,最後將目光定在那與說書先生糾纏在一起的乞丐。

  忽如其來的安靜,讓那乞丐也注意到君氏弟子的到來。他心裡暗叫不妙,嘴裡卻還罵著,腳下的方向卻轉了一圈,放過說書先生,用眼角余光在被圍的水泄不通的門口和牆頭之間打量,他最後一跺腳,就要翻牆而逃。

  但他這動作反而引起了君氏弟子的注意。

  “就是他!”弟子大喝一聲,右手用力一指:“快快將那乞丐捉住,切莫讓他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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