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昊箭步立於門前,攔住了許寧的去路,對方驚愕:“李百戶還有何事?”
“下官想煩請許大人給個面子。”
“李百戶,難道本將方才沒有給你面子嗎?”
面對李天昊意料之外的反覆糾纏,許寧的小三角眼立了起來。
“下官敬請許大人換個時間讓一仙姑娘侍寢。”
許寧不說話,眼中的光芒逐漸變冷,李天昊視若不見,自顧抱拳施禮:“其中緣由,請恕下官不能盡述,這點薄面還請許大人。。。”
“你有多大的面子?”
話聲不大,隱含的輕蔑卻已不加掩飾,很明顯,這個得寸進尺的錦衣衛百戶惹得許寧開始惱了。
李天昊依舊抱拳施禮擋在門前,一動不動。
“李百戶,即使今日你們姚千戶在此,也斷不會對本將提出如此過分的要求,你是不是考慮一下自己的身份?”
李天昊面不改色:“下官也請許大人考慮清楚,這裡是京師,不是宣府。”
“那又如何?就算這裡是京城,莫非你以為本將就能任你這個小小的六品百戶拿捏?”
一番言語交鋒,許寧的表情已由詫異、惱怒,轉為了輕蔑不屑。
李天昊面上毫無波瀾,大腦卻在激烈運轉:用什麽辦法才能嚇止這個蠻橫的三品大員呢?此人在京師必有深厚人脈,背後絕不止一個姚千戶,單憑錦衣衛的這身皮是遠遠不夠用的。
要說辦法,現成的其實就有:大明律載有明文,現任官員出入青樓尋花問柳者,輕則降職罰俸,重則杖刑伺候,許寧這次人贓並獲絕無抵賴的余地,只要李天昊上報,他這頓板子是跑不了的,任他有多硬的後台,也不敢因為這種丟人現眼的事為他求情。
辦法雖好,問題隨之出現:許寧宿妓嫖娼,你是怎麽知道的?嗯?說呀,你是怎麽知道的?
哦,你也在呀?
來來來,這裡有兩條板凳,你選一條趴上去,陪他一起打屁股吧!
倘若事情進一步失控,今天李天昊保護前來的那個人身份泄露出去...
李天昊想到這裡,禁不住滿頭都是冷汗,許寧一見卻以為是自己把他嚇住了,冷哼一聲:“李百戶,你想清楚了沒有?本將要帶一仙姑娘回去了,今天的事,我就當作沒有發生,姚千戶是不會知道的。”
他說完,身子剛往門外挪了兩步,赫然看見李天昊更加堅定的堵在門前,眼中射出凜然光芒。
“既然許大人不給面子,那也怪不得我了。實話告訴你,今日有言官參劾許大人和宋總鎮貪墨巨額軍餉,陛下龍顏大怒,將此案交我北鎮撫司辦理。下官原是要去宣府的,只是屆時,不知許大人要如何周全?”
穿越過來之前,李天昊從史料上注意到,明朝中期之後邊關武將貪汙軍餉幾乎是普遍現象,挨個全殺頭肯定有冤枉的,但隔一個一殺,那就要漏網不少。
根據這個,他決定賭一把。
許寧臉上肌肉微微跳了一下,但馬上變回驕橫。
“查便查,本將與宋總鎮恭候李百戶就是。倘若李百戶查出本將貪墨了半兩餉銀,盡管將我檻送京師,不必在這裡空口白牙、虛言恫嚇!”
哎呦,沒嚇住?
李天昊大腦再次急速旋轉起來,說面前這個人是清官,打死他也不信,但現在空口無據,他能擅自把一個堂堂副總兵怎麽樣?
再說,就連這個貪墨案本身都是李天昊憑空腦洞出來的,真鬧大了,人家貪沒貪汙先不提,李天昊的假傳聖旨之罪卻是沒跑。
可今天的情勢已經逼到這兒了,就算徹底翻臉動起手來,也絕不能讓他把唐一仙帶走!
李天昊打定主意抬起頭,卻意外聽到一句話:“不過,既然李百戶如此喜歡一仙姑娘,本將就做個順水人情,你把梳攏銀子出了,把她帶走吧。”
他心虛了!他還真有事!
李天昊深深藏起眼底的笑意:“下官多謝許大人大度成全,適才言語冒犯,望大人海涵。”
“今天的事就當作沒有發生過,李百戶他日前往宣府公乾,本將必然擺酒款待,告辭了!”
許寧一抖下擺出門而去,聽著樓梯上的腳步聲,李天昊才發覺自己的貼身衣服已被汗水浸透。
虎口拔牙呀!
他一口長氣還沒出完,老鴇子眉開眼笑湊了過來:“百戶大人呐,您年輕有為一表人才,一仙姑娘能服侍您真是他的福氣。你看是不是把梳攏銀子賞下來呢?”
你錯了,我可沒那個福氣,我這麽拚命也不是為自己,還有。。。梳攏銀子?
“媽媽,梳攏銀兩幾何?”
“百戶大人,一仙是我們蒔花館的招牌,許大人出了三千兩銀子我還覺得虧呐!不過您是鎮撫司的老爺,今後我們還要靠您照應,這樣好了,我吃個血虧,您賞兩千兩銀子,就帶一仙走吧。”
兩千兩?折合人民幣是。。。
李天昊開始急速心算,老鴇子瞧著奇怪:“大人,您怎麽了?”
“你們這兒能掃碼支付嗎?”
“大人說什麽?”老鴇子傻眼了。
“我是說,我沒帶錢。”
李天昊的目光極度誠懇坦率,可老鴇子當即就沉不住氣了。
“大人莫不是拿我們尋開心?您一兩銀子不帶,到我們蒔花館是來吃白食的嗎?”
雖然明知面前之人是錦衣衛,得罪不起,但老鴇子的話還是無法抑製的尖酸刻薄起來。也是,逛妓院不給錢,別說錦衣衛,皇帝也不行啊!
等一下,皇帝?
一個單薄的身影出現在紅綃軒門外,關切的臉癡癡望著兀自淚痕滿面的唐一仙。
“一仙,你終於有空了?可是,我得走了。。。”
“哎呦朱公子,讓您久等了。。。”
老鴇子話說一半,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拉開,楊瀚景面無表情:“你,還有其他閑雜人等退下,我家朱公子和一仙姑娘有話說。”
李天昊默默關上了紅綃軒的門,和楊瀚景一邊一個守在門外。
門內,唐一仙淚眼朦朧:“你究竟是誰?”
“我是朱壽朱公子啊?咱們第一次見面我不是就告訴你了嗎?”
“朱公子?有錦衣衛做貼身護衛的朱公子?”
唐一仙慘然笑著搖頭,重複問題:“你究竟是誰?”
她的樣子令朱厚照格外疼惜,上前想把她摟在懷中,卻被一把推開。
“告訴我。”
淚光閃爍的大眼睛直愣愣的在等待答案。
朱厚照歎了口氣,拉著她坐在床沿,壓低聲音。
“我告訴你,朕,全都告訴你。”
樓梯上傳來輕而急促的腳步聲,李天昊楊瀚景緊盯梯口同時探手入懷:他們私服前來沒有攜帶武器,但他們糊裡糊塗被扔到明朝京師那片樹林時,意外發現懷裡都揣著一把來自現代的軍用匕首,這種匕首是他們在高盧做雇傭軍時所慣用,材料先進、功能多樣、鋒利無比,在這個幾百年前的世界絕對是降維打擊般的殺器。
送他們來到這裡的人,對他們的方方面面都有很透徹的了解。
一個俏生生的嬌小身影出現,楊瀚景一打眼,讚許的點了點頭,扭頭再看李天昊,立即露出鄙夷之色:這個色鬼又發現目標了。
上樓來的女孩年齡身材與唐一仙幾乎無二,但氣質相貌迥然不同。
如果說唐一仙是清雅的百合,這女孩就是豔麗的寒梅。
女孩身穿花綢小襖、蔥綠色百褶裙,腳下裙裾蕩起,隱約露出一雙黃色繡花鞋,由於跑的太急,臉蛋嬌紅,胸脯隨著喘氣微微起伏。
即便她身穿寬松的古裝,李天昊還是一眼看出這女孩身材太有料了!前凸後翹玲瓏畢現,加上15、6歲花樣年華噴薄出的青春氣息,活脫脫是隻迷人的小野貓啊!
強自按耐住內心的蕩漾,李天昊一本正經開口:“請問姑娘有何事?”
女孩喘勻氣,對李天昊楊瀚景道個萬福:“二位大人,小女子雪裡梅,是一仙的姐妹,也是這蒔花館的清倌人。冒昧前來是想請教大人們:她被那位梳攏的貴客帶走了嗎?”
李天昊看向楊瀚景,見對方一臉“別煩我”的表情,隻好莞爾一笑:“雪姑娘無需擔心,我們是朱公子的手下,一仙姑娘並未梳攏,現正和朱公子在房內說話。”
雪裡梅聞言小手撫胸松了口氣,深深施個萬福:“如此謝過二位大人,小女子告退了。”
望著她婀娜背影舔嘴唇的李天昊猛聽身後門響,一回頭,朱厚照唐一仙挽著手走了出來,雪裡梅也聞聲回頭,驚喜叫著“一仙”,跑上去拉住她的手。兩個小姑娘向朱厚照行禮後,親昵的依偎著回閨房去了,朱厚照面帶和煦的笑容看著她們走遠,輕輕道:“我們回去吧。”
寂靜的皇城外,朱厚照忽然停下腳步,回望李天昊和楊瀚景。
“朕怎麽似乎以前沒見過你們?”
“回陛下,臣是弘治十八年從大同鎮遴選入錦衣衛的,直到本月才有資格入宮當值,因此陛下並未見過微臣。”
“臣也是弘治十八年,從遼東鎮遴選入錦衣衛的。”
“你二人是哪裡人氏?”
“臣老家興海。”
“臣老家禹山。”
“哦,都是遼東人。”
朱厚照點點頭:“你們叫什麽名字?”
“臣李天昊,表字明宇。”
“臣楊瀚景,表字興邦。”
“好,好啊!澄明玉宇,興邦安國,好得很。”
朱厚照再次滿意點頭,目視楊瀚景:“朕在蒔花館心意煩亂時,你勸慰得甚是,朕頗有所得。”
轉向李天昊:“你為了保護一仙,和那個副總兵鬥智鬥勇,朕都知道了。”
二人躬身拜謝,但不約而同心生疑竇。
楊瀚景:你小子幹了什麽?
李天昊:你小子說了什麽?
“李天昊,朕聽一仙說道,你曾指斥那個副總兵貪墨軍餉?”
李天昊慌忙跪倒:“臣有罪!當時為了救下一仙姑娘,臣信口胡言,陛下恕罪!”
朱厚照看著他,表情有些古怪:“你真的是隨口一說?”
“臣萬死不敢當面欺君!”
朱厚照沉吟了好一會兒,從懷裡掏出一本奏疏遞給李天昊。
“你們看看這個。”
二人恭敬接過,打開剛看了兩眼,齊齊目瞪口呆。
奏疏第一行字開宗明義:“臣兵科給事中黃晟謹奏,為宣府總兵宋鑫、副總兵許寧貪墨軍餉事上達天聽。。。”
竟然蒙對了?他還真有事兒?
李天昊和楊瀚景驚詫對望之時,朱厚照的聲音傳來。
“你二人明日不必當值了,早朝後巳時初,入宮見朕。”
大哥,我們明天休沐,本來就不當值啊。。。
錦衣衛值房到了。
也不知用的什麽黑科技,時空實驗室為他們在大明京師準備了房子,是一套二進的小院,東西各有大小五間房,符合他們六品官的身份。但是今晚這一番折騰,明早還要進宮見朱厚照,他倆決定不回位於東珠市口的居所了,就住在錦衣衛設在午門城牆下的值房。
“老楊,你給小朱灌的什麽心靈雞湯?”
深夜的紫禁城空曠寂寥,此時此處,兩人終於可以說點自在的話了。
“這孩子可憐哪,說是萬乘之尊,其實朝上是內閣三個老家夥說了算,后宮是他媽說了算,唯獨有個貼心點的,還是太監。哦對了,這太監的名字人人幾乎都聽過。”
“他呀?不過按照時間推算,他現在還沒得勢呢,權傾朝野更談不到。。。哎不對,扯遠了,你到底跟小皇帝說了些什麽?”
“我跟他說,有些事現在做不到,不代表以後做不到;有些人現在不能娶,不代表以後不能娶,重要的是沉下來,培植一批心腹,安靜觀察,積蓄力量,利用一切時機在朝中安插自己的人,他才十七歲,急什麽?早早晚晚,他會是這個天下名副其實的主宰者。”
“你跟他說的所謂心腹,是指你自己吧?”
“確切地說,是我們。對了,你和那個姓許的對峙時,怎麽想到捏造一個貪汙軍餉案來嚇唬他的?”
“巧了,我在大學時專門研讀過正德朝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鎮撫司經辦案件的史料,發現這時期明軍高級將領基本都是靠喝兵血活著。我給你講個例子:就在去年小皇帝剛即位的時候,京師主力十二團營總兵力應該有十四萬人,你猜實際有多少人?六萬零五百!就這,還有一大批老弱病殘在裡面混飯吃。而每年的軍餉都還是按照十四萬人發放,這裡面有八萬人是並不存在的幽靈兵,誰去領餉?戶部撥下來的那些白花花的銀子又到哪兒去了?”
“所有偶然,實則都是必然,你隨口一說,人家可不敢隨口一聽。這種事既不是隻發生在京師團營、也不是隻發生在宣府鎮,在這大明天下,恐怕俯拾皆是。”
楊瀚景搖頭歎息。
“你這就是標準的為古人擔憂,得了,啥也別說洗洗睡吧,明天聽聽小皇帝有啥么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