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總兵韓輔在報信的親兵陪伴下匆匆趕到總兵府大堂,停步在那個直立如松的身影背後,抱拳道:“請問,是京裡來的楊上差嗎?”
楊瀚景霍然轉身,雙目如電:“韓總鎮?”
“正是。”
“陛下口諭,遼東總兵韓輔聽旨。”
“臣韓輔恭聆聖旨!”
大堂裡跪下一片。
“韓輔,你自弘治十六年上任遼東總兵,恪勤匪懈、懾服四夷,久守苦寒之地而無一句怨言,是我大明忠良之將,朕心中有數。朕初禦極,遼東地界還得請你幫朕再守幾年,愛卿辛苦了。”
“臣謝陛下關懷,唯有甘效死力,以報陛下!”
“韓輔,現下有件機密之事需要你替朕辦妥,此事詳情楊瀚景自會告知於你,你隻管全力配合。你要記住,楊瀚景說的,就是朕說的,明白嗎?”
“臣遵旨!”
楊瀚景俯身扶起韓輔:“韓總鎮請起,陛下口諭可聽明白了?”
“明白,需要本將做什麽,楊上差盡管吩咐吧。”
“請韓總鎮即刻從下屬各軍中幫我找出一個人,速速帶到此處。”
“此人姓甚名誰?”
“黃雪源!”
兩個時辰後,一名身材瘦削的青年被兩個總兵府親兵帶到了楊瀚景和韓輔面前。青年面皮白淨、個子不高,滿臉的書卷氣和身上那件士兵號服極不搭界。
青年怯生生的看著面前的兩把太師椅,猶豫一下,向左首的韓輔下拜:“小人黃雪源拜見總鎮大人,未知大人傳召,是因為小人犯了什麽軍法嗎?”
聲音稍稍有些顫抖,顯是害怕。
“你怎識得本將?”
“小人並不識得總鎮,只是在這遼東地界,二品大員除了總鎮您,再無旁人了。”
這話確實。
大明朝以文治武,文官地位普遍高於武將,即使是九邊重鎮的總兵們,理論上也要接受同轄區內朝廷下派的巡撫節製。但是朝廷又產生了新的擔憂:這些軍政財大權一把抓的巡撫大人們如果有了二心,轄地內誰能製約他們呢?
於是,不知哪位天才仁兄想出了一個妙招:讓這些巡撫們權力雖大,品級卻低,這樣就可以和權力被他們限制、但品級壓他們一頭的總兵們形成相互掣肘。
坊間傳聞,這位天才正是明太祖朱元璋,考慮到老朱野路子的出身和素來不按常理出牌的打法,這招是他想出來的也在情理之中。
例如此時的遼東,總兵韓輔是二品,巡撫馬中錫則是三品,所以遼東地區唯一可以身穿二品大員服飾端坐正堂的,只能是韓輔。
楊瀚景暗自點頭:不愧是官宦家庭培養出的讀書人子弟,確實有見識。
“小人究竟乾犯何種軍法,還請總鎮示下。”
韓輔沒有說話,而是用目光詢問身邊的楊瀚景。
楊瀚景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黃雪源,你今年多大年紀?”
“小人十九歲,請問這位大人是?”
黃雪源疑惑轉臉面向楊瀚景,這個氣定神閑的家夥在堂上非常醒目,看樣子連韓輔對他都客客氣氣的,什麽來路?
“現在是本官在訊問你,而非相反,明白嗎?”
楊瀚景不緊不慢吹去水面茶沫,臉色平靜,黃雪源的臉色卻立即白了。
“是是是,小人明白。”
“本官再問你:你是哪年考中舉人的?”
“弘治十六年,隨家父赴任宣府之前。”
弘治十六年?
這樣算來,他考中舉人的時候才十六啊?
“你是何年出生?”
“弘治元年。”
沒錯了,果然是個小天才。
“你既有功名在身,為何要自稱‘小人’,而不自稱‘學生’呢?”
一縷痛楚漫上黃雪源的臉龐。
“回大人,小人獲罪充軍流放遼東,功名已被革去了。”
“你身犯何罪?”
“並非小人以身試法,是因家父獲罪連坐。”
“你父親又身犯何罪?”
“貪、貪墨。”
這兩個字黃雪源說的格外小聲、格外艱難,似乎用到了全身的力氣,話一出口,兩行清淚也隨即奪眶。
楊瀚景放下茶碗,目光溫和的看著他:“你認為你父親有無貪墨?是否冤屈?”
黃雪源胸膛頓時劇烈起伏,呼吸粗重、面頰通紅,望著楊瀚景,嘴唇不停哆嗦,許久許久說不出話。楊瀚景靜靜的看著他,等待他的回答。
但是他最終失望了,黃雪源垂下了頭,什麽都沒說。
“就是說你父親沒有冤屈,屬罪有應得嗎?”
楊瀚景的話裡第一次帶出了幾分怒意,黃雪源身子抖了一下,卻還是沒有說話。
見到他如此反應,楊瀚景歎了口氣:“從現在開始,你還是自稱‘學生’吧。”
黃雪源赫然抬頭,眼中即有震驚、又有狂喜。
“大人,您...您說什麽?”
“本官是說,他們可以革了你的功名,我就可以把功名再還給你,聽明白了嗎?”
黃雪源的呼吸又一次粗重起來,眼眶裡也再次含淚,他很聰明,楊瀚景剛才那句話讓他窺到了足夠多的信息。
“請大人為我黃家伸冤!”
聽到這聲高呼,楊瀚景笑了,但隨之又搖搖頭,不知哪裡覺得怪怪的。
他重新端起茶碗正襟危坐,右手掌心向上往前一伸,導師范兒十足。
“請說出你的願望。”
“學生...大人您說什麽?”
“不對,串台了!請說出你的故事...還是不對!哦,請說出你的冤屈。”
他終於反應過來自己沒有穿著皮褲。
楊瀚景凝神細聽著黃雪源聲淚俱下的控訴,其實內容他基本都聽過一遍,他是在尋找不同。
不錯,全對上了。
黃雪源這番說辭和當日東珠市口居所內雪裡梅對他們講述的,查重率百分之九十八,完全可以斷定既非假供、也非串供,都是事實。
“你現在就把這身衣服脫了,請韓總鎮妥善安置幾日,我盡快安排人送你去京師。”
“學生謝大人再造之恩,不敢請問恩公姓名?”
“我不是你的恩公,你的恩公,是當今天子!”
楊瀚景說完轉身就走,走到門口又想起來什麽,回頭到:“到了京師,你先去我的府上投奔你妹妹,暫且寄居那裡,待到此案終了,再請陛下妥處。”
“我妹妹?”
黃雪源的語氣似乎很奇怪,楊瀚景又一次轉身:“怎麽,你忘了你妹妹也還活著嗎?”
“她還活著?”
黃雪源的語氣顯得既意外、又氣憤。
“當然還活著,她是你如今世上唯一的親人了,還好...”
“我沒有親人!沒有這個妹妹!”
黃雪源幾乎是狂吼著打斷了楊瀚景的話,氣得韓輔啪的一拍桌子:“黃雪源!你何敢對欽差大人無禮?還不跪下賠罪!”
“總鎮大人,學生是聖人門徒,可見官不跪。”
楊瀚景戛然止步,緩緩轉過身來,眼中星光爆射盯著黃雪源。
轉眼之間,黃雪源再無方才的唯唯諾諾謹小慎微,傲然挺立堂中,目光斜四十五度向上,倒背雙手,那副要死的樣子足夠十五個人看上半個月。
有功名在身者除非身犯刑律,否則可見官不跪這話沒錯。問題在於黃雪源忘記了,此刻楊瀚景是身負皇命的欽差,見欽差等同見君,你連皇帝都敢不跪?豬油蒙心了嗎!
但楊瀚景並不打算提醒黃雪源這一點,而是慢慢走到他面前,聲音低沉平穩,不見波瀾:“你對你妹妹還活著這件事,很不滿嗎?”
“當然!這個賤人既然被充入教坊司,便已丟盡了我黃家的臉,唯有當時立即自盡,才能保住名節於萬一。可這賤人居然貪生怕死、苟且偷生,簡直是毫無廉恥!”
楊瀚景悠悠然坐在了剛才坐過的那張太師椅上,揮手示意總兵府親兵再上杯茶來。
“以你之見,你妹妹該當早早自盡,才能全了你黃家的名節,是也不是?”
“難道大人不認為是這樣嗎?”
楊瀚景陰然一笑:“你黃家的家風,歷來如此嗎?”
“不獨我黃家,哪個世代讀書人之家不是這般規矩?”
“那麽,你又為何不去自盡?”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男子漢大丈夫,當留有用之身徐圖後舉,豈能妄起輕生之念?”
“好,好一個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總兵府親兵端來一杯熱氣騰騰的香茗放在楊瀚景身前的案幾上,楊瀚景微笑著招手:“黃雪源,近前來,本官有話對你說。”
“學生恭聽上差大人聆訓。”
黃雪源大大咧咧走到楊瀚景面前,一個長揖剛施了一半,忽然發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叫,原地跳了起來。
那杯新沏的熱茶一滴都沒糟踐,全潑在了他的臉上。
嚎叫了好一陣,黃雪源恨恨的瞪著楊瀚景,指著自己臉上被燙紅的傷痕厲聲責問:“上差大人,何以羞辱斯文?”
“我沒有羞辱斯文,只是在教訓斯文敗類!”
“上差大人何故以穢語辱罵學生?須知士可殺不可辱...”
“就憑你枉讀了那麽多年的聖賢書,本官殺也殺得、辱也辱得!黃雪源我來問你,你口口聲聲仁義道德聖人之言,方才本官剛到此處時問起你父親是否冤屈,你為何緘默不言明哲保身?還不是擔心情勢不明,怕引火燒身?你責罵你妹妹一個弱女子貪生怕死時出言何其惡毒?難道你自己就不是個貪生怕死的怯懦之輩!”
楊瀚景越罵越氣,卻也越是慶幸:幸虧來的是自己,而不是李天昊。
事實上,他還真想過讓李天昊跑這趟遼東,親手救出自己的大舅子,但看目前情況,不叫他來真是明智決定。
如果被李天昊聽到有人這樣辱罵自己愛如懷中珍寶的小嬌妻,罵人者在罵出第一個單詞的同時,腦袋就飛上天了,管他是什麽大舅子小舅子,七舅姥爺也沒有用!
“韓總鎮,煩請你先將黃雪源安置在一個安靜的地方,暫且封鎖消息,待我上奏陛下之後,再行定奪。”
“就依楊上差所遣,本將立即安排!”
韓輔預備了酒席為楊瀚景接風,接受了遼東鎮主要將領一圈敬酒之後,楊瀚景覺得頭有點暈,也不知是酒精作用,還是氣的。他借口如廁慢步走出大廳,在大院裡仰望夜空,長歎一聲。
“楊上差還在惱恨白天之事?”
身後傳來韓輔的聲音。
“嗨,誰能想到,楊某跋山涉水而來急於解救的所謂忠良之後,竟是這樣的東西!”
楊瀚景重重拍了拍面前的木欄,猶自恨得咬牙。
“楊上差何必如此動氣?那黃雪源所言本也是正理呀,難道楊上差不認為女子名節遠重於性命嗎?”
楊瀚景目瞪口呆轉過身來:“韓總鎮的意思是,黃雪源說得對?”
“正是,女子以名節為最大,為保名節自然不該惜身,黃雪源身為兄長,又是父親去世後黃家實際上的當家之人,當然對他妹妹苟且偷生的行徑大為憤怒,那京城蒔花館是什麽地方?進過那裡的女子俱是殘花敗柳之身,還配嫁什麽正經人家?有個把宰雞屠狗之輩願娶, 都是三生有幸了。”
什麽?
韓輔,你知不知道,就你剛才那番言論,足夠滿門抄斬了。
不信你自己去翻翻大明律,看看公然辱罵皇帝是什麽罪。
但現在楊瀚景沒心思考慮韓輔的法律責任問題,他悲哀的發現:本以為自己是倒霉催的碰見了一個人渣;結果在這個時代,居然到處都是這個人渣的支持者。
他今天乍一聽到黃雪源那番震裂三觀的言論,真是被雷得外焦裡嫩;現在又聽到韓輔的補充說明,內心的的悲哀遠遠大於憤慨。
古代婦女地位低,確實不是說說而已。
楊瀚景此刻意識到一個嚴峻的問題:在這個時代執行任務,對於他和李天昊這兩個穿越者來說,最大的雷區可能還不在語言、習俗等等外露的方面,而是內心中潛移默化的東西——觀念。
這個時代的人,有著自己根深蒂固、卻難以被李天昊楊瀚景理解的世界觀,人類所有的衝突,最終的解讀都可以說是觀念的衝突,改變自己很難,改變別人更難,要改變一個異度空間裡思想觀念南轅北轍的世界,難上加難。
不對,不是難,而是不可能。
他們可以拿捏一個黃雪源,兩個黃雪源,乃至十個百個黃雪源,但如果大明有千千萬萬個黃雪源,又要怎麽辦呢?
這是個新的挑戰,但是,我們必須跨過去,想方設法、排除萬難,也得跨過去。
我們有使命在身,我們得完成任務!
雖然到現在還不知道,那到底是個特麽什麽鬼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