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禕再次煮茶了,沒有灌到青瓷雞首壺裡,用絹布裹著青銅三足鐎鬥的銅柄,直接提著給祖道重倒了一杯:“明府是否滿意了。”
“甚好,甚好啊!”
祖道重紅光滿面了,忘了青瓷耳杯裡的茶水滾燙了,燙的他齜牙咧嘴:“嘶......有了一萬兩千匹絹布,一萬兩千斤綿,再加上四百萬錢的估稅,足夠北伐的用資了。”
綿從糸(mi)從帛,會纏連的絲綿之意,村婦養蠶結繭,蠶繭浸在熱盆湯中,用手抽絲,卷繞於絲筐上,抽成繅(sao)絲用來繳納三斤綿的戶稅。
祖道重征收了坊市估稅,數額多達四百萬錢,尤其是後來繼任了市令的祖渙賓客再次陷入了難以征稅的泥潭裡,更加證明了他的能力。
祖道重過去是莊園裡一個不起眼的庶子,近日來風評有了很大的好轉,祖氏莊園裡的老一輩叔伯有六人,或多或少認可了他的能力。
現如今再次征收了一萬兩千匹的戶稅,倘若是祖氏莊園裡的叔伯知道了,多半會重視祖道重了。
祖道重從小被人忽視,又是個地位卑微的庶子,性子裡有個極度渴望認可的缺陷,也是優點,鞭策著他比起嫡子們嚴於律己,挖空心思做出一番成就,不是躺在祖輩的蔭庇裡貪圖享樂。
“你用完了。”
郗璿輕啟櫻唇:“盧禕幫你征收了估稅和戶稅,也該輪到別人用一用了。”
郗璿的身份在上次擊退徐氏部曲裡,已經獲知了真實情況,不是一個男人,正是傳聞裡女中筆仙。
盧禕聽了這句話,不會感到惡寒了,露出了笑意,心道也不知是怎麽用。
黃白籍的新政只在鄉閭庶民間進行了推動,刻意忽略了縣裡豪族,根據盧禕撰寫的戶籍劄來看,東斄鄉等各鄉豪族莊園有三十一座,繼續推行了黃白籍的新政,能夠收取更多的戶稅。
祖道重說出了心裡的疑問:“何不在豪族莊園繼續推行黃白籍的新政,公乘氏、匡氏等豪族先後拜訪你,有意遵從范陽祖氏的新政變法,拒之門外,豈不是白白把到手的戶稅送與了他人。”
連日來,拜訪縣主簿盧禕的豪族塢主增加到了十余人,近乎三成了,話裡話外只有一個意思想要參與黃白籍的新政變法,嘴上說的冠冕堂皇支持祖逖北伐,內裡還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
本地豪族借著詐入白籍逃避糧稅,僑望豪族兼並更多的土地丁口。
盧禕正色道:“其一,豪族莊園裡的寄戶、隱戶眾多,錄入戶籍劄的戶籍不足三十戶,本就收不上來多少戶稅。”
士族豪族瞞報戶籍已成常態,士族莊園裡單是仆僮、部曲多達數千人,全是丁男戶,故意瞞報,最終錄入戶籍劄的戶籍也就幾十戶。
祖道重點頭了:“過去沒細想,如今想來難怪朝廷的賦稅逐年減少,隨著士族豪族兼並更多的土地丁口,朝廷收繳的賦稅只會更少了。”
盧禕暗道除非土改,否則永遠無法解決土地兼並的問題,即便是他所在的時代,徹底解決土改的國度也是極其稀少了。
不過......
盧禕笑了,笑容裡帶著幾分無奈,還有欣然:“下官的本意是借助新政變法征收萬匹絹帛交與明府,未曾想新政變法的結果出現了意外收獲,間接緩解了土地兼並的難題。”
新政變法就是這般,或許會達成想要的結果,卻也會演變出各種新問題。
誰也無法預料。
盧禕早已習慣了,通常是再去察遺補漏,盡量解決新政演變出來的新問題,想要盡善盡美的全部解決是不可能了。
祖道重沉思了,知曉自己招攬的賓客盧禕雖是庶族出身,涉及到了地方治理和新政變法,總會出現令人費解的‘家學淵源’,似是數代人...不...十幾代人累世千石官,每一輩都推動了新政變法。
累世千石官的想法剛剛出現,祖道重都覺得可笑了,尤其是代代都在推動新政變法,更是笑談。
沒有代代支持變法的皇帝,更沒有持續推行變法的官場環境。
另外,盧禕更像是親自推動了十數次以上的新政變法。
無稽之談了。
祖道重不擅長政務,從七八歲稚童開始便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弓馬騎射上,看過的邸報較少,疏於官場政事,立志於沙場建功,沒能想通盧禕話裡緩解土地兼並的意思。
郗璿的羊脂玉般手指,輕敲髹(xiu)漆書案,若有所思了起來,作為郗氏嫡長女的她,又執掌了京口的郗氏莊園,喜好閱覽邸報,甚至分別在長安、建康設立了邸。
從前漢年間開始,各個郡國在京城設有衙署,叫做邸,派遣專門的郡國官員常駐,定期把皇帝的諭旨、詔書、臣僚奏議等公文,以及宮廷大事等等,寫在竹簡上或是絹帛上,交給信使騎著快馬,通過驛道傳遞到各郡國太守、相國手裡。
諸葛亮躬耕南陽,足不出戶可知天下事,便在於荊州大族蔡瑁是夫人黃月英的舅父,蔡瑁二姊嫁給了黃承彥,大姊嫁給了荊州牧劉表,掌管荊州軍政的地方最高長官劉表是諸葛亮夫人的姨丈,可以看到邸報。
郗璿熟讀了長安、建康兩地的邸報,頗為精通政務,深知歷朝歷代亡於土地兼並,眸子逐漸亮了:“然也!庶民主動帶著土地投獻了士族豪族,因為承受不住繁重的賦稅徭役了,到了莊園裡給人當奴仆日子並不好過,起碼還有一條活路。如今不用繳納沉重的糧稅了,也不用承擔容易死人的徭役,各裡的庶民自成一體,不會再去給人當奴仆了。”
丁男自己當牛做馬也就罷了,只要進了莊園,妻女便不是自己的了,不僅會遭到塢主強佔,還會在塢主的強迫下服侍客人。
庶民過去艱難度日,佝僂麻木的過著自家日子,如今在黃白籍利益的驅使下,各裡的十余塢堡數百庶民便會結成一體,反抗土地的兼並。
盧禕笑道:“沒人願意當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