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斷?
一句新奇的土斷。
引起了郗璿、祖道重的注意,高門士族把控了土地和人口,還把控了知識。
這句土斷不是一個寒門庶族能夠說出口。
甚至普通士族都不知道。
偏偏從盧禕嘴裡說了出來,顯得匪夷所思了。
盧禕看過很多書,多到高門士族都無法想象,王謝庾袁,陸顧朱張,加在一起都沒他見到的書多。
這個世道可沒有收錄天下藏書的州立書館。
“今日得見女中筆仙郗璿的風采,全都仰仗祖公了。”
屋脊挑簷的門口走進來兩名中年人,一人身穿皂色麻襦,腳踩烏犍靴,一雙革靴穿了很久了,碾磨的軍靴起皮了。
另一人頭戴細紗冠,身穿絳色細葛袍,腰系青繒帶,腳踩一雙高齒木屐,看起來頗似了博帶高冠的名士。
祖逖看向了博帶高冠中年人,正色道:“此次北伐,涉及了江山故土的收復,劉琨在胡人更北的並州,中間隔著羯胡、匈奴佔據的大片州郡,難以馳援。郗鑒在江北鄒山坐擁數萬精兵,可以引為馳援,需要盡早接觸,互成犄角,共討胡人。”
徐澄之搖了搖頭,好友祖逖依舊是無趣:“善,祖公為了北伐,本官是為了瞻仰女中筆仙的風采,咱們各有正事。”
郗璿來到京口了,晉陵郡的中正官徐澄之當然親自見識了,品鑒賢才本就是他的正事了。
祖道重注意到了祖逖、徐澄之走了進來,心下激動,正欲站起來恭敬行禮,想到要為賓客盧禕謀取一個中正評品第。
耐著性子不說話了,裝作沒有看見。
祖逖、徐澄之先去了東梢間,等著祖道重帶著郗璿過去拜訪。
正堂和東梢間隔著一層薄薄的蘆杆土牆,說的話可以傳過去,隔壁能夠清晰聽到正堂的交談。
祖道重的臉色慎重了:“詳細說一說如何利用土斷收取士族豪族的糧稅。”
一句收取士族的糧稅。
當即引起了祖逖、徐澄之的關注。
徐澄之笑了:“看來祖公的幼子頗有出息,竟敢說出收取士族糧稅的驚人之語了。”
祖逖皺起了眉頭。
祖郗氏伺候著兩人喝茶,聽到徐澄之說了兒子的閑話,心裡產生了埋怨的情緒。
盧禕鄭重其事的說道:“朝廷收取賦稅的方式,以課田製和戶調式為主,課田製指朝廷收取糧稅的田地數量,按照丁男、丁女、次丁男進行糧稅的繳納。戶調式,就是戶稅,丁男繳納正稅,丁女、次丁男減半,邊郡只需繳納六成,更遠的郡縣繳納三成,遠夷只需要繳納五銖錢二十文。”
郗璿訝然,暗道盧禕肚子裡有真材實料,聽獻策的態度認真了很多。
她甚至懷疑盧禕祖上是大司農門下兩丞,世代為朝廷收稅的的稅官了。
如數家珍,了解的過於詳盡了。
尤其是戶調式,沒有說成戶調製,只有累世稅官的士族才能說出的細節。
祖逖點頭了。
徐澄之沒有說笑的心思,收斂了打趣,認真聽著正堂裡的侃侃而談。
盧禕繼續說道:“本朝的糧稅和曹魏相比,田稅增加了一倍,戶稅增加了五成,收上來的糧稅卻不如曹魏。尤其是自從永嘉南渡以來,琅琊王設立白籍和黃籍並存的制度,更是造成了糧稅的驟降,北人南渡以後,佔據了大量田地,卻拿著白籍,免除稅役,加重江南民眾的負擔,極大影響了朝廷財政的稅收,還會帶來一連串嚴重的北人南民矛盾。”
郗璿輕咬櫻唇,開始正視盧禕了,不再當成一個普通的寒門庶族看待了。
京口的稅收,涉及到了高平郗氏未來經營京口。
郗璿竟是主動詢問了:“依小郎的看法,應當怎麽解決收不上來稅收的難題。”
盧禕放心了,果然引起了郗鑒嫡系族人的重視。
就等著這句話了。
盧禕沒有急躁,慢條斯理的說道:“所說的土斷,根據劃定州、郡、縣,給本地庶民的實際住地劃定戶籍,庶民不分僑舊,所有人一律在居住的郡縣編入黃籍,取締僑人...”
盧禕說到這裡猶豫了,接下來的話是取締僑人的優待,也就是取締北地僑人的優待。
郗璿、祖道重是來自北地的僑望。
誰也不知道兩人聽了以後會是什麽反應。
盧禕想到祖逖、郗鑒先後交替駐守京口,咬了咬牙說道:“取締僑人的優待,朝廷一視同仁進行收稅,糧稅和徭役跟著戶籍走,整頓戶籍就是土斷的核心。”
正堂裡陷入了寂靜。
郗璿側著完美無瑕的臉容,久久沒有說話。
祖道重心裡一驚, 中正官徐澄之就在隔壁,萬一引起了他的不滿,幫著盧禕獲取鄉品的謀劃便失敗了。
“讓他說下去,具體怎麽推行土斷。”
隔壁突然傳來了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聲音鏗鏘有力。
祖逖開口說話了。
祖道重安心了,笑道:“家...家裡的一位長輩正在隔壁,與家公私交甚密,你可以暢所欲言。”
盧禕立即正襟危坐了,期待今天說的話傳到祖逖耳朵裡:“任何革新不能操之過急,漢朝的賈誼就是個血淋淋例子,需要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
故土難離。
誰也不想背井離鄉。
胡人佔據了江山,衣冠只能南渡了。
徐澄之想到了自家在江北東莞的大片莊園,也開始正視盧禕了。
盧禕舉了一個先例:“一個王朝的興衰無外乎兩點,人口和土地。當年大秦王朝能夠統一天下,根源在於商鞅變法,打破貴族壟斷,掌握了人口和土地。商君通過變法制定一整套詳實的記錄,列舉了西秦強盛需要掌握的十三種數目,糧倉、金庫、馬匹、牛、牲口草料、壯年男子、女子、老人、兒童、官吏、士、縱橫家...”
盧禕越說越是自信,吐出了一句句治理地方的良策,沒有任何的浮誇言論,全都落在了實處。
他與士族子弟完全相反,沒有敷粉熏香,也沒有清談服散。
唯有務實二字。
郗璿被盧禕吸引了,頻頻側目,轉過來絕美的側臉,看著那張滿懷自信的臉龐。
人生第一次直視一名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