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光耀仔細的翻看了一遍文件,越看越感覺不對勁。
這年頭的文件都比較簡單直白,沒有後世那種花裡胡哨的科技賦能,用戶導向之類的專業名詞。
陳光耀仔細查看了幾個關鍵的指標,明顯感覺這個方案不太對勁。
只不過在場的領導太多,他也不好直接拍桌子說這份文件有問題。
這種決策層面的事,牽扯到的管理層太多,甚至有的人就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陳光耀猶豫了一下,不敢直接把話說得太明白,只能試探了一下自己老丈人的口風。
“爸……”
他剛這麽叫一句,徐南山就看了他一眼。
陳光耀這才回過神來,尷尬一笑。
雖然說工作場合要稱呼職務,不過他現在也沒時間講究這個。
他指了指文件中的產量數據,試探道。
“我們省這個水泥廠項目,年產量也太大了吧?”
“大?”
徐南山冷漠道。
“松潘水泥廠是重點引進的項目,年產量兩百七十萬噸是基礎指標。連這點產量都達不到,你覺得我們能推進這個項目嗎?”
陳光耀沒有和他爭論,反倒是繼續問道。
“既然是這麽大的項目,那能夠達到這種產量要求的水泥廠,肯定還是比較少吧?”
“那當然了,在同類廠商中,這家公司的生產線技術屬於世界前列,采用的是現在最先進的半濕法流程工藝技術。”
“那這種技術普遍的產量也有兩三百萬噸?”
徐南山拿著文件一邊看,一邊漫不經心的說道。
“也不能說普遍都能有這麽大的產量,這個產量畢竟是我們自己要求的,所以具體的產線也會有一定的調整。”
“那正常的水泥廠,普遍的產量是多少?”
“正常?現在一般的水泥廠就是年產量六十多萬噸。你以為水泥廠是什麽縣城小作坊?這些都是要有國外先進技術的,要有外資支持的。沒有個幾十萬的產量,別人根本就不會投資,你以為跟那些縣城小作坊一樣,投資個千八百塊錢就能開工?”
話說到這裡,陳光耀隱隱已經聽出自己這老丈人有點損他的意思了。
徐南山所謂的這些縣城小作坊,說的不就是他的紡紗廠嗎?
不過陳光耀也沒和他計較這些,還在試著旁敲側擊。
“既然是這麽大的項目,那這個史密斯公司應該也有國外的生產基地吧?”
“國外的生產基地?那應該還是有的。”
“應該?”
“招商引資的項目這麽多,我們也不是每一個都會親自去國外查看的。只要對方資質,還有各方面的資金和技術都到位,那就沒什麽問題。當然後續我們肯定還是會去實地考察的。”
“後續?”
陳光耀心下暗暗挑眉,老實說,徐南山說這樣話,陳光耀真的覺得他有點吃回扣的意思了。
這麽大的項目,沒有理由完全不去實地考察。
哪怕對方臨時租了個辦公大樓,稍微裝裝樣子,至少也要有個流程。
偏偏徐南山竟然沒有去實地考察。
陳光耀心裡覺得不太對勁,但是也不好直接說自己老丈人的不是。
現在問題的關鍵在於,怎麽處理這件事。
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兩條路,要麽就裝作沒看見,要麽就直接把事情抖出來。
正當他在心裡權衡著該如何抉擇的時候,只聽著門外有人敲了敲門。
緊接著一個服務員領著三個人走了進來。
領頭的是一個禿頂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手裡拿著一部大哥大電話。
在他身後則是跟著兩個金發碧眼,瘦高個兒的外國人。
那人一走進來,席間的一個領導就站起來,簡單的打了個招呼。
“吳老板,史密斯先生,歡迎歡迎。”
“誒,千萬別這麽說,我受寵若驚,受寵若驚。”
“來,史密斯先生,我們就坐下邊吃邊聊吧。這次我們吃粵菜,粵菜是我們中餐傳統的八大菜系之一,尤擅海味清湯,希望能符合吳老板和史密斯先生的口味。”
那領導說完,順勢介紹起了在座的眾人。
到了陳光耀這裡,他介紹道。
“這位是我們市裡著名的私營企業老板陳光耀陳先生,他也是我們這一次水泥廠項目的主要合作方之一。”
那個姓吳的老板打量了陳光耀一眼,隨口說了一句。
“陳老板看起來很年輕啊。”
“……”
陳光耀尷尬一笑,一時間還不太好意思解釋。
索性這個話題顯然無關痛癢。
眾人喝了幾杯,便把話題說回了水泥廠這個項目上來。
“這次我們這個松潘水泥廠項目,前期投資需大概在十個億左右,史密斯先生將會提供技術和設備產線,我這邊的外貿公司可以提供前期的資金,但是在項目用地和水電供應這一塊,希望各位領導能夠大開方便之門。”
“水電都沒什麽問題,我們這邊覺得,眼下的主要問題,還是後續的股權佔比問題。”
陳光耀不聲不響的在旁邊聽著這談話的內容,心中疑竇頓生。
“隻提供用地和水電?有這麽便宜的事?”
雖然說是公家引進的項目,一般而言也都是提供稅收優惠和水電氣這方面的運營成本減免,但是這個水泥廠的項目,陳光耀始終覺得不太對勁。
按照他的預估,這個項目有80%的可能是個皮包公司整出來的假項目,目的自然就是為了套取地方的投資。
只不過事情的發展和陳光耀預期的有點出入。
這個姓吳的好像根本就沒談投資款項的事。
如果地方的投資款項都是以工業用地的形式劃撥出去,那這個騙局就沒有意義了。
“難道是我猜錯了?”
陳光耀暗暗皺了皺眉。
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要有市場需求。
八九十年代的內地市場相當巨大,的確有很多外商不計成本的希望提前打入內地市場。
如果這個吳老板是來真的,那只能說明他在項目策劃書上,誇大了水泥廠的產量數據。
這個數據雖然是假的,但是項目至少是真的,整體的項目運營下來應該就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陳光耀想到這裡,正覺得是不是自己多慮了,突然聽見那兩個外國人在小聲的聊天。
說的也不是什麽商業秘密,就是一個說筷子吃飯不習慣,另外一個說魚肉沒什麽味道。
陳光耀好奇的看了這兩人一眼,又看了看一旁的翻譯。
這次過來談合作的事,雖然徐南山特意安排了一個翻譯,但是這個翻譯顯然也沒有派上用場,因為主要是那個沿海的吳老板在談項目的事。
陳光耀看著那兩個老外,心中剛剛淡去幾分的懷疑,又隨之升起。
作為這種大型項目的合夥人,在談生意的時候,怎麽可能像個局外人一樣悶頭吃吃吃。
這兩個老外的反應也不太專業了。
他找了個機會,趁著其中一個老外起身上洗手間的機會,也跟了過去。
很快,他就在廁所裡遇到了那個老外。
隔著老遠,他就招呼了一句。
“史密斯!”
那老外一下子還沒反應過來,還在低頭洗手。
陳光耀走過去拍了他一下,那老外這才反應過來,結結巴巴的說了一句。
“你……你好。”
陳光耀用一口流利的英語,問了一句。
“你叫什麽名字?”
那老外下意識的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西蒙斯,埃爾文·西蒙斯。你是?”
“西蒙斯?你叫西蒙斯?你不是叫史密斯嗎?”
一聽到這個稱呼,那老外這才臉色一變。
只不過他仔細的看了陳光耀一眼,愣是沒把他認出來。
對於這些老外而言,簧種人都是一個樣子,更何況剛才陳光耀在包間裡也不聲不響的,什麽話都沒說。
這個老外自然沒有把他認出來。
陳光耀一看他這反應就知道自己猜對了,這個水泥廠項目一定有古怪。
他直接冷下臉來,冷喝一聲。
“西蒙斯!你知不知你這樣做是要被槍?斃的!”
“!!!”
西蒙斯一下子就懵了。
陳光耀上來什麽都沒問,起手就是死刑,這屬實是把他唬住了。
如果再過十幾二十年,西蒙斯或許不會這麽慌。
但是八九十年畢竟才開始改開,在這些老外心裡,內地是一個冷酷森嚴的地方,動不動就是拉著人去槍?斃。
這個西蒙斯還沒反應過來,陳光耀直接反絞著他的手,就要把他往外拉。
這下他終於慌了,趕忙哭喊道。
“我是美麗堅人,你無權審判我。”
“審判?西蒙斯,你犯了經濟欺詐罪,難道你還要狡辯嗎?”
“經濟欺詐?不不不,我完全對你們做生意的事情完全不知情。”
西蒙斯連連擺手,只不過他既然說這話,顯然也知道自己在配合那個姓吳的做戲。
陳光耀繼續審問道。
“說,你到底是什麽人?怎麽和那個姓吳的認識的?那個姓吳的又是什麽人?”
“吳?我不知道吳是做什麽的,我在香江打工的時候,吳找到了我,讓我幫忙演一出戲,僅此而已。”
“演什麽戲?”
“吳告訴我,內地的老板很喜歡我這樣的外國面孔,他希望能帶我一起來談生意。我來內地七天,他答應給我800美元,這是一筆很劃算的交易。”
或許是注意到陳光耀沒有喊人進來,西蒙斯也逐漸冷靜了下來。
當然,跑是肯定不能跑的。
他在這裡人生地不熟,現在又能跑到哪兒去?
陳光耀不聲不響的看了西蒙斯一眼。
他對這個老外的說辭並不意外。
這年頭內地窮得一窮二白,大部分過來淘金的外商,除了極少部分有志向的華人之外,大部分都是走投無路來碰碰運氣的。
哪怕是一些公家主動的招商引資企業,也都是對接的海外資本團,屬於國家級的層面對接。
一般的老外怎麽可能會想到來內地做生意?
陳光耀冷著臉,心裡在權衡著應該怎麽處理這件事。
現在的情況很明顯,這個吳老板帶來的水泥廠項目的確是假的,但是這種層次的項目就算有假的,那也不可能是那個姓吳的香江老板自己就能談下來的。
很顯然一定有人幫他牽線搭橋。
這件事牽扯的問題很大,陳光耀不是那種二五不分的愣頭青。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把這件事交給徐南山自己去處理。
想到這裡,陳光耀不聲不響的拍了拍西蒙斯的衣服,淡淡的說道。
“ok,沒事了,我們繼續回去吃飯。”
西蒙斯見陳光耀放過了他,欣喜之余,不由得感慨道。
“你的英語水平真好,想不到你們華人之中還有你這樣的人。 ”
“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
陳光耀不鹹不淡的說了一句,話語之間沒有任何顯擺的意思。
畢竟學外語在他而言並不是一件多麽了不起的事。
早幾年東北的那些倒爺,還不是個個都會說兩句蘇卡不列。
做生意,多多少少會學習一些地方的方言或者是外語。
陳光耀沒有特意的警告西蒙斯不要亂說話,畢竟他現在就要去和徐南山說這件事。
如果徐南山要動手,那這兩個老外還有那個香江商人都走不出去這間酒樓。
如果徐南山不吭聲,那陳光耀自然也不會多嘴,反正跟著看熱鬧就行了。
他快步回到包間,直接走到徐南山身邊,小聲的把西蒙斯的事情說了一遍。
正在夾菜的徐南山手上的筷子一頓,回頭看了他一眼,帶著幾分嚴厲的質問道。
“你確定是真的?”
“確定。”陳光耀的語氣沒有絲毫的遲疑和猶豫。
一聽到這話,徐南山把筷子“啪”的一拍。
在場的眾人本來還熱熱鬧鬧的喝著酒聊著天,沒想到這大領導突然拍了桌子,頓時面面相覷。
陳光耀則是趁著這個機會,不聲不響的退到了角落。
畢竟接下來就不是他能露面的事了。
徐南山冷著臉,直接叫人把那個香江的吳老板和那兩個老外控制住。
那個香江的吳老板一看這架勢,似乎是意識到情況不對,一下子就被嚇得癱坐在了地上。
該說不說,這心理素質還是差了那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