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圓桌上火光瑩瑩,炭火的爐子上掛著一把關西鐵壺,黝黑笨重。
鐵壺的上半身像是一個圓蛋,卻長滿無數鈍刺,下半身雕刻有帶著紅色面具的鴉天狗,鴉天狗那筆直的長鼻就是鐵壺的壺嘴,瑩橙的火光在它的雙翼下濺開,就好像鴉天狗在迎著大日振翅飛翔。
微風從遙遠的東京灣輕輕拂過,裹攜著溫潤的氣息,壺中的水“咕嚕咕嚕”地爭相往上冒泡,沸騰的白霧往四面八方飄去,帶著新茶的香味填滿整個大殿。
“很愜意的角度,建造這間神社的人很懂得享受生活。”愷撒面朝本殿的窗外,陽光從那裡透進,點亮他湛藍的眼眸。
這間神社建造在高空上,從這個角度能越過半個東京都眺望到東京灣的海灘上,隱約可見零零星星穿著比基尼的女人躺在沙灘上曬日光浴。
“丸山建造所建造了這一片露台,細節是我親自設計與監工的,能得到加圖索家族繼承人的讚耀與欣賞,真是不勝榮幸。”橘政宗笑笑,“沒什麽可以招待諸位的,就用這東京都的美景與日本的茶道吧。”
“您不是日本人,對麽?”愷撒忽然轉過頭望向橘政宗,冰藍色的眸子裡帶著審視的目光。
“嗯?被加圖索君看出來了麽?”橘政宗的手掠過自己蒼老的面龐。
他有著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廓,面部的棱角如刀刻般分明,模樣和大街上的日本老人有細微的區別,但是不太明顯,相反的,他有著亞洲人標志性的黑瞳,不管是打扮還是舉止都和純正的日本老人沒有差異。
“因為你的口音。”愷撒說,“你的發音裡夾著不由自主的彈舌音,這是拉斯夫語系的特點只有俄國人才擁有這麽柔軟的舌尖,因為語言體系的關系,亞洲人大多都不會區分硬齶音和軟齶音,即便能做到也不會在日常生活中帶著這種口音。”
“是的,我只有一半的日本人血統,身體裡的另一半流著俄國人的血脈。”橘政宗說,“我來日本很多年了,骨子裡已經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日本人,想不到這麽多年後會被看穿,不愧是本部來的王牌專員啊。”
“因為我碰巧有個混帳老爹,他以前為了泡過一個俄國的語言學博士,正好學習過拉斯夫語系的發音。”愷撒說,“所以您應該也不是一直待在日本的吧,至少在俄國生活了相當一段時間,而且是小時候,不然不會染上這種發音的習慣。”
“是的沒錯,這個也被看穿了。”橘政宗微笑,“我在俄國出生,不,那時候還是蘇聯時代,蘇維埃共和國。我在那裡生活了三十年,幻想著長大能成為一名軍官,那也是那個年代所有孩子的夢想。”
“可您最後成為日本黑道的領袖。”楚子航說。
“說來慚愧,這都全靠諸位的照顧與鼎力支持。”橘政宗對在座的家主們都深鞠一躬。
各家主們倉促回禮,他們每個臉上都露出驚詫的表情,顯然每個人都對大家長的身世不知情,這其中也包括資歷最老的風魔小太郎和與橘政宗最親近的源稚生。
愷撒眼中的疑慮依舊沒有消散,反而更加濃鬱。
“蘇聯”、“軍官”這些詞讓他聯想起了那艘前蘇聯的破冰船,列寧號,如今也正好沉在日本的海底。
可這有些太牽強了,他不能因為對方在俄國生活過就覺得和那艘前蘇聯的沉船有關,畢竟二戰時日俄交戰後曾誕下許多混血……愷撒忽然一怔,他忽然想起路明非曾說過的一句話……
把龍類和列寧號沉入日本海溝的那個瘋子……很有可能就生活在這片土地上,藏在城市裡,以一個全新的身份。
愷撒再次望著橘政宗,他輕輕搖頭,再次否認腦海裡那個瘋狂的臆想……這種概率太小了,被一個外來的瘋子混成日本黑道的皇帝,這不單單是靠野心就能辦到的事。
“那麽您的血統呢?”愷撒原本想將這個話題就此打住,一道聲音兀然從他身旁響起。
是路明非,會議開始到現在他一直保持沉默,直到現在突然開口。
“嗯?什麽意思?”橘政宗望向路明非。
“在場的大家都來自卡塞爾學院和蛇歧八家,都是混血種,我也就不避諱什麽,開門見山地問了,”路明非看著橘政宗,“政宗先生您剛才說您身體裡一半流著日本人的血,一半流著俄國人的血,那麽您體內的龍血呢?是從日本的混血種遺傳而來,還是俄國的混血種遺傳而來?”
“路明非先生。”一聲低喝打斷了路明非的發問,是源稚生,他看著路明非微微皺眉,低聲提醒,“今天話題的重點應該不是探討我們大家長的身世才對。”
“稚生……”橘政宗朝源稚生輕輕搖頭,笑了笑,“無妨,難得學院的貴賓們會對我這麽個老家夥感興趣,我也愛和年輕人們聊天,好像血液在血管裡奔流得更快了,生命也變得鮮活起來。”
“我的父親是一名俄裔軍官,自出生伊始我從未見過他,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人,只知道他是混血種。至於我的母親,她是一名傳統的日本女人,橘家的後裔。”橘政宗輕聲說,滄桑的面龐上,每一寸皺紋裡都鐫刻著久遠的緬懷,“可是母親是旁氏,她的血脈很稀薄,所以我身體裡的龍血大部分都承襲自我的父親,這也是為什麽我一直認為自己配不上大家長的位置,因為我不像稚生那樣血統優秀,我很遺憾沒能繼承橘家的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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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爹。”源稚生輕輕搖頭。
“大家長,請千萬不要自責!”風魔小太郎沉聲,“您為家族鞠躬盡瘁肝腦塗地,沒有您的帶領,家族就不會有如今的繁盛,這一切都與血統無關,您的德才、您的能力,家人們都看在眼裡!”
路明非深深地看了眼“真情流露”的橘政宗……原本想從血統問題入手,先在所有人的心底埋下一顆懷疑的種子,但不得不承認,這老家夥真是有一套啊!不僅把出身編撰得像模像樣,結尾還用煽情的句子調動起其他家主們的情緒,如果再繼續逼問下去倒顯得自己這個外賓咄咄逼人了。
不過路明非並不懊惱,他從沒想過僅用一次提問就搬倒這個老家夥,路還很長,已經走到了這兒,如果只是殺死對方,那就太仁慈了!
路明非承認橘政宗是個城府心機都深沉如海的壞人,如果一個人他又老又壞又有心機,那的確很可怕,幾乎可以統治世界……可是瘋子更可怕,知道了未來還手握著力量的瘋子,足以殺死這個世界!
“諸位,茶煮好了。”
水沸而開,橘政宗拎起鐵壺,那隻布滿老繭的手甚至都不需要戴手套就直觸在紅熱的壺把上。他用第一道沸水洗滌茶碗,接著倒走,然後用茶筅輕輕攪拌著茶粉和第二道沸水,一層淺綠色的泡沫浮起,橘政宗寬大的衣袖如白雲般飄搖,茶香被滾燙的水徹底煮開,如海潮般撲面而來。
桌下,路明非往愷撒和楚子航手裡一人塞了一個小東西,然後小聲提示著他們日本茶道的禮節,“煮茶的人通常把茶碗有花紋的一面朝向飲茶的人……飲茶者拿古帛紗墊著,將茶碗順時針旋轉一圈半,把花紋對著煮茶的人表示尊重……飲下茶湯後,再茶碗逆時針旋轉一圈半,低頭欣賞茶碗的花紋,露出欣賞的表情,或是讚歎兩聲。”
“順時針轉了再逆時針轉?日本茶道難道是從旋轉木馬裡得來的靈感?”愷撒低聲抱怨。
“這是個繁文縟節的國家,在茶道裡表現得尤為明顯,所以日本很少有年輕人熱衷茶道。飲茶者可以不必鄭重其事,但絕不可有輕慢之心。”楚子航低聲說。
愷撒雖然嘴上抱怨著,但卻把路明非給出的東西含入嘴中,心裡飛快地默記著流程。
他是本部派來分部執行任務的小隊長,性質大概相當於總公司的領導來到分公司視察。客人他的兩個隊員對這兒的情況都比他熟絡,路明非對日本文化好像了解頗多,楚子航自不必說,渾身上下透著一股迂腐的日本老頭的氣質,那麽作為團隊領袖的他,面對對方領袖的出招,絕不可失了禮儀墮了氣勢,不能讓分公司的覺得總公司派來的是一群土鱉!
愷撒淡然地接過橘政宗遞來的茶碗和古帛紗墊著,他彎下腰,不動聲色地雙手捧過茶碗,用古帛紗墊著,在掌心順時針旋轉精準的五百四十度,把碗底竹雀花紋對著橘政宗,一副“不就是日本茶道嘛,雖然沒什麽興趣但作為知識淵博的貴公子對這方面有所鑽研也無需大驚小怪”的模樣。
楚子航和路明非也是同樣的。在諸位家主驚訝的表情中,三人將滾燙的熱茶一飲而盡,然後將茶杯逆時針轉動,把竹雀花紋對向自己一側,低頭欣賞著,嘴裡嘀咕著“技藝高超,美茶配好碗”的讚歎,流程一絲不苟,好像沒有感情的飲茶機器。
“與諸君真稱得上志同道合啊,如此熱愛與熟諳日本茶道的年輕人委實不多了,在茶道都能如此契合,相信日本分部與本部的合作也定能水到渠成。”橘政宗感慨,“不耽誤大家寶貴的時間,希望任務一路順風,諸位也能在日本渡過一段愉快的時光。”
橘政宗告辭離去,與風魔小太郎和犬山賀一起,路明非隱蔽的視線一直跟隨著白色麻衣的老人……但忽然被大殿門口旁的什麽東西吸引了注意力,他漸漸皺起眉頭,移不開目光。
橘政宗和風魔小太郎離開醒神寺後來到一處靜謐的和室,犬山賀一言未發地離去。
“看起來確實是幾個孩子,但好像又和以往見過的孩子都不一樣。”風魔小太郎壓低聲音說。
“是很優秀的孩子們,但不只是優秀,他們每個都有自己的特點。”橘政宗說,“愷撒是加圖索家的繼承人,但不僅於此,他還擁有著天生的領袖氣質,那個孩子的眼裡藏著帝王般的自信;楚子航要更罕見,雖然他沉默寡言也沒有外露氣勢,但不知為何,我隱約能從他身上感覺到幾股交織的君王般的威壓,他的血統不像檔案描述的那樣不可控,反而穩定得如同一條真正的古龍;至於路明非……我看不懂他。”
“居然會有政宗先生您看不懂的人?”風魔小太郎驚詫。
“我也不是萬能的,本部藏龍臥虎,至少我們知道,昂熱非常看好這個年輕人,他的眼光從不出錯,而且我總覺得這個年輕人……”橘政宗頓了頓後又搖搖頭,“沒什麽,大概是我的錯覺。”
他思索著那個年輕人幾次隱隱注視他的目光,總覺得那個年輕人的眼底藏著什麽東西,好似竭力不讓其躍出,他看不清那是什麽,隻覺得那雙漆黑的瞳孔讓他不寒而栗……仔細想想真可笑,他活了一輩子,如今更是日本黑道的至高人物,黑道至尊怎麽可能被一個小孩子的眼神給震懾?
“確實不簡單,他們的氣質居然能與我們的少家主旗鼓相當,我也是第一次見這樣的年輕人,他們沒有一個人出身日本,居然還懂茶道禮儀。”風魔小太郎感慨,“只是政宗先生您剛煮沸的滾水,他們接過便仰頭飲盡……忍者也不敢這樣喝啊。”
橘政宗離去後,愷撒和楚子航從嘴裡吐出幾枚冰塊。
這便是他們比忍者還耐熱的原因,冰塊是路明非事先塞給他們的,將口腔冰鎮了後再飲熱茶就不會被燙嘴了。
源稚生看著幾人的小動作,驚詫於他們的機敏又覺得大概也只有這幾個家夥能想出這樣的對策了,在嘴裡含冰塊來應付政宗先生的茶道……果然很神經病!
但唯獨路明非久久沒有動作,他注視著殿口牆邊的方向,目不轉睛眉頭深凝,好像那裡有什麽讓他特別在意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