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浩在聽到劉義真對自己的評價後神情略微有些窘迫。
“崔某不敢受此評價。”
“你當得。”
劉義真的語氣沒有半分調侃之意,那雄厚的語氣讓崔浩再次惴惴不安。
他此時有些摸不清劉義真的意圖,所以不敢再妄言。
劉義真閉上眼睛:“崔浩,你說說第二個問題。”
“世家?”
崔浩歎了口氣:“崔某出自世家,當局者迷,陛下要我評論世家……未免有些強人所難了。”
“是不敢說,還是不願說?”
“對陛下是不敢,對族人是不願。”
“你倒是挺誠實的。”
劉義真沒有感到生氣,至少崔浩沒有梗著脖子非要說世家大族的好處,光這一點,劉義真便知道雙方還能談下去。
“你不敢說。好,朕來說。”
“世家,不是好的也不是壞的,他只是在一個合理存在於世間的勢力罷了。”
“就好比在中原控制不到的塞外必然會出現胡人王庭,在中央控制不到的地方也必然會出現世家大族。”
崔浩在聽到劉義真的話後眉毛一挑,露出古怪的神色。
劉義真自然將崔浩這幅表情看在眼裡:“怎麽?覺得奇怪?”
“只是覺得陛下明明屢屢針對世家,卻又能說出此言有些怪異。”
“沒什麽奇怪的。”
劉義真端起茶盞小飲一口:“世家,從來都不是朕的敵人。”
“因為世家的出現,從來都不是為了反對朕一個人而出現的,而是事物發展到一定階段就必然會出現的產物。”
“強乾弱枝。無論漢、晉皆用此秦法,萬變不離其宗。”
“但是萬事萬物的發展,是不以人的意志而變的。”
“西漢立國關中,每每遷關東各地豪強入關守陵便是想要以關中一隅之地而製衡天下。”
“可兩百年後,關東諸地並不就比關中凋零,甚至要更加繁榮。光武帝劉秀更是以河北為基礎平定天下,光複漢室。”
“後來東漢、曹魏、西晉,皆是想要強乾弱枝,但越這麽做,地方勢力便越強,最後弄出來世家這麽個怪物。”
崔浩再次被劉義真的話給驚到:“陛下居然以為如此?”
“難道不是?”
崔浩沉默了。
他想到劉義真會說世家是毒瘤,是壞種,或者是可以合作的對象,唯獨沒想到劉義真居然是從如此奇異的角度給出如此新穎的解釋。
“那陛下為何還要屢屢針對世家?”這候章汜
“朕說世家的存在是合理的,但沒說他們的做法就一定是正確的。”
“囤積土地、隱藏人口,這每一樣都是往國家身上割肉,朕怎麽可能放任不管?”
崔浩有些被劉義真繞糊塗了。
不囤積土地,隱藏人口,佔據大量的資源,那世家還叫世家嗎?
劉義真這時問起崔浩:“你以為,世家想要做什麽?”
崔浩再次迷茫起來。
世家想要做什麽?
改朝換代?
倒也不至於。
增長勢力,保全自己?
劉義真點頭:“世家之人一開始也不過是想著碗中多吃一塊肉,身上多穿一匹布罷了。”
“只是後來,他們開始不甘心於這些,而是想要的越來越多……”
崔浩此時眉頭皺起來:“陛下是說都是因為世家太過貪心?”
“倒也不是。”
劉義真否認了這一點:“一個人想去追求更美好的生活,朕有什麽理由去指責他?”
“但他們將自己的美好生活建立在其他人的苦難上時,便是他們的不對了。”
劉義真又問道:“崔浩,
人生下來為了什麽活著?”強犧讀犧對於這點,崔浩自有標準答案:“齊家,治國,平天下!”
“若人人都想齊家治國平天下呢?”
“這……”
“這就會陷入權力的鬥爭,在一次次爭鬥中失去了初心,變的隻為鬥爭而鬥爭。”
劉義真也直接給出答案。
“如今天下士人皆以治國平天下為目標,天下百姓皆以家財萬貫、良田萬頃為目標,那不可避免的就要和其他人鬥爭。”
“鬥爭的辦法,無非就是消滅和壓迫。至此,便陷入了怪圈。”
“所以,朕不想再讓天下人都修身齊家治天下了。”
自東漢以來,儒家經學崩潰,華夏民族便陷入了思想極端混亂的一個時期。
玄學、佛教都趁此興起,並深深在這片土地上扎根,和千年來的儒家禮樂陷入拉鋸。
魏晉南北朝,不光是戰爭的混亂,更是思想的混亂。
這期間有無數人試圖重新點亮思想的燈塔,喚醒被時代摧毀的靈魂,但無不都以失敗告終。
北魏太武帝拓跋燾滅佛,推崇道教治國,失敗。
梁武帝蕭菩薩學究天人,想將三教合一,並主倡佛教來維護統治,失敗。
北齊高歡重訂律法,推出《北齊律》,試圖以法制國,依舊失敗。
還是宇文泰、宇文邕等數代漢化鮮卑君主與北周無數文臣大儒的努力下,推行了以儒家為主, 封絕道、佛的道路,才將松散的精神重新凝聚起來,得以終結亂世。
至於被楊堅摘了桃子,那又是後話了……
亂世浮塵,無數英雄豪傑都在不斷試錯,試圖尋找到一條出路。
當然,這路最後也是被找出來,並鑄造了隋唐盛世,兩宋繁華,但劉義真在想,有沒有另外一條路可以供大家前行。
一條,不需要對自己人痛下狠手,還能走的通的路!
論及哪個民族對自己最狠,那唯有華夏。
一次次將自己數百年來辛辛苦苦積攢的一切毀掉,重頭再來……
一次又一次,宛若輪回。
這到底是何等堅韌的生命力和意志力才能一次次的在苦難中浴火重生啊?
即便苦難不該被歌頌,但是每每思緒湧上心頭,依舊是如鯁在喉,眼含淚光……
劉義真正視著崔浩:“朕不要再讓世家成為對內的毒藥,而是要成為對外的利劍!”
“而這一切,都需要兩樣東西來支撐!”
“是什麽?”
“精神、物質。”
劉義真高振雙臂:“精神極高!不以私欲而壓迫他人。”
“物質極盛,不因窘迫而作奸犯科。”
“如此,便能成就最後一項——”
這一刻,劉義真似乎要將天地擁入懷中:“世人皆以自由行事,行個人之所行,為個人之所為!如此,大同之治自當降臨!”
崔浩呆呆的望著劉義真。製大製梟
此時他看見的不再是一個人,是一個皇帝。
而是一種,強烈到耀眼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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