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

一艘蒸汽巨輪正不斷吞吐煙霧，將自己與天空連接在一起。

這艘巨輪乘風破浪，從剛剛修建好的碼頭啟航，朝著蔚藍的大海駛去。

“靈運，真的不去南洋要去倭國?”

“自然！”

一個臉上布滿皺紋但是依舊看的出是個風流之人的中年書生折扇一收。

“要不是謝晦那糟心玩意當時跑到東海來，我早就和到彥之抵達倭國了！這次無論如何也要去倭國看上一看。”

“怎麽?劉兄難道不願意?”

從船艙中走出另一個中年人，歲月雖在他臉上留下了很多痕跡，但不難看出他年少時的俊秀。

他看著大海，有些沒好氣的說道:“自然不想去。”

“你那弟弟謝晦雖然已經帶兵控制了倭國，但是基本的建設都還沒做完呢。和現在的中原比就是窮鄉僻壤，有什麽好看的?”

“膚淺！”

謝靈運鄙視的看了男子一眼。

“這四處賞玩，玩的就是一個新鮮，一個原始。若處處都是中原那樣黑煙滾滾的，反而失去了不少樂趣。”

男子眼角微微一瞥:“靈運，最近的膽子確實大了不少。”

謝靈運頓時好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渾身都炸開，有些心虛道:“陛下，臣……”

劉義真擺擺手:“我已經不是陛下了，不要這般稱呼我。”

“現在的我，只是一個年紀輕輕就繼承億萬家產且失去煩惱的紈絝子弟罷了。”

憑著之前的那些操作，劉義真如今的身價正在以恐怖的速度增長著。

若不發生什麽意外……大概未來幾百年世家首富的寶座都只會歸屬於他的後人。

“突然一夜之間少了好多煩惱，倒也空虛的很。”

劉義真的凡爾賽引得謝靈運一陣鄙視，衝著劉義真做了個鬼臉就溜到甲板上，享受著海風淡淡的鹹濕。

“相公又在欺負靈運了。”

從船艙中接連走出幾道婀娜的身影，自然是王氏、謝氏、郭氏還有赫連氏四人。

“什麽叫欺負，那是他自己找揍！”

“不過去倭國也行，順路看看車兒還有謝晦他們，對了，還有……”

劉義真摩挲著王氏的秀發:“順路去祭奠嶽父好了。”

王氏在聽到劉義真的話也是眼神一黯，但隨即很快就打起精神，嘴上埋怨道:“爹也真是的，到了晚年還不安閑，非要來到自己的封地，結果現在回不去了。”

劉義真上前摟住王氏，悄悄附身在其耳邊:“他故意的。”

“嗯?”

“哈哈。”

“算了，這國事什麽的，都和我等沒關系了。”

“既然親人選擇葬在了那裡，那我們這些做兒女的，總要過去照顧的。”

劉義真又湊在王氏耳邊:“你剛才叫我什麽?”

王氏狹長的眼睫毛有些急促的閃動:“相公啊。”

“以後叫老公。”

“啊?”

“啊什麽啊，這樣聽著順耳些。”

之後劉義真回過頭來對身邊三女說道:“你們也一樣。”

四女臉上頓時飛起一朵紅霞，郭氏更是輕輕敲打了劉義真的胸膛一下:“怎麽越來越不正經了?”

“哪裡不正經了?”

“只是之前我太不像我了，所以你們才覺得不像我。”

“來，叫一聲聽聽。”

見四人不肯，劉義真也露出一副凶殘的模樣，在甲板上追著四女到處去亂跑。

“切。”

被趕到甲板的謝靈運此時更加鬧心，滿眼幽怨的看著越來越放飛自我的劉義真……

“突然明白為什麽有人放著好好的皇帝不幹了。

”“就這樣子，以後遲早是個昏君！”

“咳咳！”

一陣蒼老的咳嗽聲打斷了謝靈運的誹謗，謝靈運見狀趕緊主動上前攙扶:“王公，您怎麽上來了?”

“船艙裡有些悶，出來透透氣。”

王修拄著一根拐杖顫顫巍巍的從船艙中走出來，在看到劉義真時也是會心一笑。

“王公，你別笑啊，你要是不管管他他這是要上天啊！”

謝靈運很想把王修拉到自己的陣營從而和劉義真對抗，至少別讓劉義真老是針對自己，但顯然，王修令他失望了……

“這不挺好的嗎?年輕人嘛！”

之後王修又冷眼看著謝靈運:“倒是你！每次外出都要帶回幾個妾室，你現在的妾室少說也有幾百名了吧?這未免有些傷風敗俗！”

謝靈運:“???”

他絕望的指著劉義真:“他這不叫傷風敗俗?我雖然女人多，但至少每次都在屋子裡啊！”

“這船都是他的，他在船上想做什麽你管得著嗎?”

謝靈運一時間有些啞口無言。

人心不古啊！

這世道人心不古啊！

就在劉義真抓到謝氏和赫連氏並準備上下齊手的時候，一聲脆生生的“爹爹”打斷了他們的行為。

三人都有些狼狽的整理著身上有些褶皺的衣服，看著走上甲板的一堆孩子們有些尷尬:“你們怎麽上來了?今天王公給你們布置的作業都寫完了?”

“沒。”

為首的劉安操著稚嫩的童聲:“但是謝伯伯說甲板上的風景很好看，讓我們上來休息。”

謝靈運！

劉義真暗自握緊拳頭，之後又和顏悅色的對自己的孩子們說道:“你們先寫玩，爹爹找你們謝伯伯有點事。”

“哦，好！”

“謝伯伯又要挨揍了！”

“我們賭一下謝伯伯會被打多久。”

“一盞茶?”

“不！一炷香！”

“不！肯定是一個時辰！”

“……”

只是可惜因為吃晚飯的時候謝靈運並沒有露面，所以這些孩子並不知道賭約真正的答案。

傍晚

劉義真扶著自己的腰子來到甲板上，有些滄桑的看著外面的大海。

“難得見你晚上有空。”

“嘶！不行了！”

劉義真面露痛苦:“她們以前也是在那裝矜持，現在個個如狼似虎的，我也總要休息休息。”

“你們年輕人……哎。”

王修來到劉義真身邊，用手握住欄杆，靜靜站在一起。

“感覺怎麽樣?”

“爽！”

劉義真臉上露出開心的神色:“從來沒有這麽爽過！”

“以往我走到一個地方，就要先思考這裡的人口戶數有多少，這裡農田的開墾情況怎麽樣，這裡的官員到底有沒有盡職盡責……”

“但現在，我到了一個地方，只要去想這裡什麽地方比較好玩，這裡什麽吃食比較好吃，僅此而已。”

劉義真指了指自己的臉:“王公難道沒發現最近我的黑眼圈都沒了嗎?而且皮膚也好了，人也精神了！”

王修盯著劉義真的面龐，也是點點頭:“確實。”

劉義真用手拍拍自己精致的面容:“所以剛才謝靈運說想去倭國我也沒那麽反對，畢竟那裡的富士山還是不錯的，還有櫻花……哦，現在那島上還沒有櫻花，倒是可以帶過去點櫻花種子。”

劉義真一個人在喃喃自語，表情更是肉眼可見的興奮起來，這讓王修也露出笑容。

“既然如此，那臣就放心了。”

王修拿起拐杖:“陛下，在前面的碼頭將臣放下吧。”

聽聞此言，劉義真楞了一下。

“王公，可是這船顛簸的難受?我讓船開慢些?”

“倒也不是。”

王修眼神有些迷離:“這幾年中原確實有很多聲音，都是些臣以前不曾聽過的聲音。”

“這些聲音和陛下說的大致相似，但又有些不同。”

“既然陛下如今已經找到新的方向，那臣也要趁著這最後的光陰去好好看看這世界，聽聽這聲音了。”

王修看劉義真眼中不敢置信的目光，自嘲道:“怎麽?陛下是覺得臣晚了嗎?”

反應過來的劉義真這才連連擺手:“不晚，不晚。”

“只是沒想到……你我居然也有分別的一天。”

“……”

夜裡的風吹動著寂靜，二人就這麽站在船頭，互相都有些不知多措。

似乎有很多話要說，但是到了嘴邊，卻又被風嚼碎，重新咽回肚中。

一夜無言。

直到晨曦探望這片大海，王修才憋出第一句話:“陛下，臣還有一事不明。”

“什麽?”

“陛下年少時，也就是被太祖皇帝封為桂陽公駐守關中的時候，心智就已經不似常人。”

“後來臣也私自打探過，陛下之前的表現與在關中時全然不符，判若兩人。”

“只有後面發生的事情，以及陛下告知臣將要完成的大業……這些都絕非一個少年能夠想到的。”

“臣馬上就要離開了，還望陛下為臣解惑！”

劉義真沉默許久，最後才吐出一口濁氣:“我就知道。”

“我或許可以瞞過所有人，但是在你這裡，我始終沒有信心。”

“畢竟，你是我當時的長史啊。”

劉義真轉過身來走到船艙的入口:“王公若是願意聽，就來這裡吧。”

王修沒有半點猶豫，跟著劉義真就走入船艙。

這一次，他們聊的很久，很久。

等王修再次出現時，雙眼已是紅腫不堪。

待別人問起，王修時而激動到臉色漲紅，時而又傷心到潸然淚下，說不出一個字。

還是在看到那無邊無際的陸地時，王修才有些哽咽道:“華夏永昌！”

船隻繼續行駛著，直到下一個碼頭才停下。

這裡，便是劉義真與王修約定分別的地方。

“王公，王公！”

劉義真的妻子王氏在這一天親自來到王修的船艙敲著艙門。

“王公，相公說他就不去送你了，還請您見諒。”

敲了幾遍，王修的艙門卻始終沒有打開。

心懷疑慮下，王氏便自己推開船艙的門。

很快，這艘船上的所有人都聚集在了王修的船艙，或傷心或震驚的盯著王修的床榻。

最後姍姍來遲的劉義真來到王修床邊，坐在那裡握住王修的右手。

“還是遲了些。”

謝靈運看到這一幕，也失去了往日的活潑，而是湊到劉義真的身邊:“王公的後事就交予我吧?”

劉義真搖搖頭。

“除了我，沒人有資格去處理他的後事。”

“那可要通知王公的親眷族人?”

“你見過死人給死人辦葬禮的嗎?”

“而且他一直都是一個人，哪還有什麽別的親人?”

劉義真一直在強壓著心中的情緒，直到此時才不由自主的泄露了幾分。

不過劉義真很快就收拾好自己的心情，重新站起身來。

“都交給我了，你們不必擔心。”

劉義真讓謝靈運去周圍的城鎮上找了個操辦白事的店鋪，用一口樸素的棺槨將王修裝下，就地埋在了某處不知名的山林中。

山林很樸素，除來樹就是樹，沒有余縈繞於藤蔓間的點點花色，更沒有不絕於耳的鳥獸蟲鳴。

似乎這裡的存在，天生就是為了在等待一個人。

一個和它們一樣的人。

“沒了你，那一切就真是嶄新的了。”

劉義真不知是哭是笑，看著王修的陵墓:“真會挑時候，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話說我要是不和你說那些事，你胸中那口氣是不是就還在?還能再撐個幾年?”

“沒了也好，完成此生抱負，知曉身後煙塵，皇帝都沒你活的滋潤。”

“……”

絮絮叨叨了很久。

和在船艙中不同，這一次輪到劉義真眼睛紅腫了。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托些。”

“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魂兮歸來！南方不可?止些。”

“蝮蛇蓁蓁，封狐千裡些。”

“魂兮歸來！西方不可?止些。”

“旋入雷淵，流沙爢散兮。”

“魂兮歸來！北方不可?止些。”

“增冰峨峨，飛雪千裡兮。”

“魂兮歸來……唯此心安處，方為吾鄉。”

一直待到第七天，幫王修撫去他臉上的落葉，劉義真重新回到了船上。

“出發了。”

“這一次，朕要走的遠些。”

……

帆船遠去，在劉義真身後的，是一座座寡言少語的漢闕。

它們扎根於土壤，略過無邊的歲月，守護著身上斑駁的痕跡。

或許這期間，受過風吹，受過日曬，

但不能否認的是，他們始終都以挺拔的脊梁站在這片他們引以為榮的大地上，永不屈服！

千百年來，從來如此！

若他們身上的傷痕與苦難能被解讀，那便只有四個字——

“華夏永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