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如期而至地下著小雪。
芙爾蓮娜拉起了兜帽,眼睛隱藏在陰影之中,只露出面容姣好的下半張臉龐,豐潤的唇間哈出白色的霧氣。
他們已經走了一天一夜。
即便是三人中話語最多的亨特,也默不作聲地望著前方的路,掃視著沿途的路標,估算著剩余的路程。
直到路旁一棵蒼白的大樹映入他的眼簾。
“就快到了。”
洛德被他的話吸引了注意,發呆無神的目光重新恢復了神采,望向那棵長相怪異的樹。
盤根錯節的樹根深深扎入雪地,粗大的樹乾螺旋而扭曲地向上生長,繁盛的枝節張牙舞爪地向四方伸展,卻沒有一片樹葉。
樹色如死屍般慘白,獨自在林中佇立,像是從綿密的松林中突兀地掏空出一個空洞。
“從這裡開始,我們已經進入了雪城教會的監管領地。”
“樹後的地方,都是教會的領地?”
“嗯,東南西北各有一顆,連成的方陣之內,都是雪城的管轄范圍。”
洛德默然,方才走過那棵白樹,他腦中忽如其來地感受到一股聯系,如蜜蜂般的小聲嗡鳴,待他走遠後,那腦中的聲音才漸漸消去。
“神父大人,那是‘靈白樹’的幼生種,據說可以提純神職對神的信仰,增強奇跡的威能。”
最後,似乎是怕自己說得不準確,芙爾蓮娜又補充了一句:
“嗯……修道院裡的書上都是這麽說的。”
“幼生種?”
洛德聞言又回首望了靈白樹一眼,整整高出臨近的松樹半截樹身,高高聳立,鶴立雞群。
“成熟的靈白樹最少也有百米,不過唯一的成熟種靈白樹只在格羅瑞婭教城,位於教皇的庭院中。”
洛德點頭,百米高的樹,已經超出了他有限的想象空間。
行走了大約五分鍾,道路的盡頭升起了一座高聳的尖塔,尖塔下是青銅色的鍾樓,巨大的表盤上,時間一分一秒地行走。
繼續前行,視野更加開闊,雄偉的高大教堂,鱗次櫛比的華麗建築群落,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厚實城牆,以及寬闊深邃的冰藍色護城河。
雪城,到了。
護城河上,一座鐵索大橋橫河而立,城口橋頭左右各有一嚴實的圓形碉樓,身穿鐵甲的城衛兵相隔數米便站崗著一位。
三人走過大橋,城門口便有衛兵上前盤查。
最顯眼的自然是亨特系在腰兩側的染血鋸齒刀以及鎖鐮,上面野狼的殘留血跡仍清晰可見。
城中不可持械,這是洛德從村裡的商人口中聽過的規矩。
目光落於亨特身上,洛德有心看他如何處置,也好為接下來自己的行動做個參考。
然而,出乎意料地,亨特頭也不抬,直接越過衛兵走入城中,那衛兵更是視若無睹,連儀式性的阻攔都沒有。
反而是躬下了腰身,語氣尊敬地問道:
“獵人大人,請問他們是您的朋友嗎?”
聞言,亨特回身與洛德對視一眼,眨了眨眼笑道:
“不是,只是同行了一段路。”
被洛德敲詐去了燧發槍,路上又受了那麽多苦,他也很想看看洛德吃癟的樣子,期待那張萬年冷漠臉上會出現什麽有意思的表情。
從亨特壞笑的嘴角讀懂了他的意思,洛德一時無言,為對方孩童般的想法而無語。
見衛兵正向自己走來,洛德下一刻也邁步進城,
卻被衛兵橫刀攔下。 “稍等,要搜身。”
“他也沒有搜身。”
洛德向前一指,提醒衛兵剛剛毫無阻攔進城的亨特。
“獵人大人自有他的特權,是你能比的嗎?”
日日站崗執勤,衛兵內心早已煩躁不堪,好不容易逮到個普通平民,終於可以發泄一下怨氣。
“破長袍自己脫下,把內兜裡的東西全部翻出來!”
命令式的強製口吻,一如衛兵的長官曾經命令他時一樣,這種渾身舒暢的感覺,讓他欲罷不能。
“發什麽呆,快脫啊!”
催促著,衛兵大喝,拿下手中的長劍鞘,正要伸掌去拍洛德的袍子。
就在此時,一隻顫顫巍巍的手猛然從後方捂住衛兵的嘴,將他連人帶劍拖離了幾步之遠。
“唔唔……幹嘛!你瘋了?”衛兵掰開同伴的手,大罵道。
“幹嘛?我看你才瘋了!”
同伴怒目圓睜,咬牙切齒,狠狠拍了衛兵的後腦,而後又趕忙拉著他,強製著深深地朝洛德鞠下一躬,焦急道:
“萬分抱歉,神父大人,我的同伴是新入隊的衛兵,所以才沒有認出您來。”
“他?神父?穿這種衣服?怎麽可能!”
“你給我閉嘴!”同伴小聲怒斥,氣得都要冒出火來,“你沒看到他身邊的女人穿著什麽衣服嗎?你沒看到獵人大人剛剛正朝著他偷笑嗎?”
洛德所穿的神父黑袍是最為老舊的一種款式,早已被教會取代,只有少數偏遠村落的神父仍在使用。
且不說年輕的衛兵沒有見識,就連看守城門多年的同伴也只在最初覺得眼熟,直到看見芙爾蓮娜的著裝,才猛然想起。
後知後覺的衛兵抬頭望向芙爾蓮娜,又回頭望向淺淺微笑的亨特,隻覺得人生一片灰暗。
咚!
衛兵毫不猶豫地雙膝跪地,語氣發顫:
“對不起!對不起!神父大人!是我睡昏了頭,是我瞎了眼,求求您不要帶我去審判所!”
教會的審判所,所有人聽了便心生恐懼的地方,人們只知道不斷地有人被帶進去,卻從來沒有人被帶出來。
衛兵抬頭,眼角已經嚇得流出了眼淚,卻看到洛德面無表情的冷臉。
“求求您了,神父大人!”說著,就要過來抱住洛德的腿。
洛德眉頭一皺,側身躲開了衛兵的手,同伴見他不悅,也趕忙上前拉住衛兵。
倒不是洛德故意板著臉嚇人,只是他一時間也愣住了,不知作何反應。
他本就不是神父,接受搜身也符合規矩,他正打算配合,衛兵的同伴卻忽然上前對衛兵一頓打罵,然後衛兵開始莫名地求饒。
任誰看到這個場景都會一頭霧水,更別提臉上有什麽表情。
半晌之後,洛德才緩緩落下一句話:
“不搜身我就過去了。”
衛兵頓時如蒙大赦,生怕他反悔,連聲道:“不搜了不搜了,您過!您過!”
走過城門,進入城中,在身後衛兵的道謝聲中,亨特站在一旁抱肩譏笑。
“呵呵,雪城如何?”
“我以為城裡的人會正常一些。”
“哈哈,若真是‘城裡的人’,確實會正常一些。”亨特大笑一聲,而後伸手指向北方。
那是一堵高大連綿的城牆,橫臥在城中央,區分了兩個城區——上城區與下城區。
上城區是雄偉的教堂與華麗建築群落,下城區是低矮的房戶與混亂的街道。
“很多人稱它為歎息之牆,我覺得挺貼切的。”
“獵人工會也在上城區?”
“怎麽可能?獵人永遠出現在最危險的地方。”亨特瞥了洛德一眼,對他的誤解感到不快。
“我曾在一本東方古籍上看過一句話,叫‘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當說到那句話的時候,亨特的發音變得極為古怪,一字一頓,大方而又蘊含古典樂調之美。
“那是東方的語言,我也只會這一句,大概說的就是處在憂慮中可以使人生存,處在安逸中可以使人消亡。”
洛德點頭,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暗自記下了東方這一概念。
他從未聽說過世界上還有異於辛納斯大陸的另一文明,等他處理完眼下的事情,又找不到生活的意義時,說不定可以去遙遠的東方看看。
“扯遠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亨特清了清嗓子回神,領頭走在前方:“你最好先摸摸身上有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我那個朋友可不是做慈善的。”
下城區的街道凹凸不平,像是沒有經過修整,直接鋪上了磚塊。
街上亂扔的垃圾殘渣隨處可見,咒罵聲與打砸聲時常響起,像是下城區獨有的演奏。
街邊,低矮的房屋窗戶裡,暗處的眼睛數不勝數,四面八方都充斥著不懷好意的窺探與審視。
不過,大部分的目光在瞅到亨特腰間鋸齒刀時便消失不見,只有少數的隱藏目光換上了更加深沉的凝視。
兜兜轉轉過了十多條街道,亨特在一條尚且稱得上乾淨整潔的街上停下腳步,走入一間噪雜的小酒館。
‘布奇小酒館’
這是掛在黑色橫杆上的木牌名字。
酒館內部,空間寬大,中間擺滿了大大小小的桌椅,三五成群的人們聚在一桌,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口中說著葷話,逗得同桌人前仰後合。
也有認識並發現了亨特的熟人,張口就喊道:
“喲,這不是去雪村狩獵的亨特嗎,舍得回來啦?”
“哎呀,人家這不是在那撈完了好處才回來的嘛。”
“呵,要我說,他也就只能獵得了那破鬼地方的野獸了。”
說話的一桌人皆是與亨特同階的獵人。
譏諷的話一茬接著一茬,亨特陰沉著臉,頭也不回,領著洛德轉過兩個拐彎,進入了酒館的後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