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冰冷,層層浸透的寒氣順著肌膚深入骨髓,尤娜無意識地抱緊雙腿,如同一個白雪團子。
洛德僵在空中的鋸齒刀遲遲沒有落下。
他注意到野獸身上的膿液全部回流尤娜的體內,而不是化作汙穢流出。
終有一天,她會再度化身野獸。
擰緊的眉頭逐漸展開,洛德望向尤娜的目光一點一點地變得冷漠,宛如一潭死水。
高舉的雙臂微動,鋸齒刀受到重力影響,緩慢著加速斬下。
鋸齒在風雪中緩緩劃出一道血痕,斬向尤娜脆弱的脖頸。
吭!
噗嗤!
冰冷的物體飛濺起來,浸染了洛德半張左臉。
並非血液,而是被砸起的積雪。
短柄的金屬鐮刀牢牢鉤住切肉刀的鋸齒,鐮刀末端勾連著繩鏈,用力一扯,將鋸齒刀拖離了原本的下落軌跡,砍在尤娜脖頸前的雪地裡。
“你也要失去理智嗎?”
不遠處,亨特不知何時已面色慘白地坐起,右掌纏繞著與鐮刀相連的繩鏈。
“需要我告訴你嗎,你正在嘗試謀殺一個少女。”
“你知道她是什麽。”
“我只知道她此時此刻是一個人。”重音落在‘此時此刻’四個字上。
亨特咬著牙端起左手的燧發槍,顫顫巍巍地舉起試圖瞄準洛德的腿部。
啪嗒!
修長的中筒靴一腳踢在他剛費勁端起的左臂,將燧發槍甩出數米之遠,埋沒在雪地中。
“獵人先生,受傷了就請好好休息吧。”
芙爾蓮娜笑吟吟地從他身後走出,微笑著問候。
“神父大人,您還好嗎?”
沒有回話,洛德自身也陷入了糾結的沉思。
‘失去理智嗎?’
風雪吹過,將尤娜的衣袖撩開了些許。
恍惚間,洛德似乎看見數條肉色的蟲子攀附在她小臂的皮膚上。
單膝蹲下,洛德輕輕卷起尤娜的麻布衣袖。
並非蟲子,而是一道道盤根錯節的疤痕,如指節般粗,短的如手指,長的有半截手臂。
每一道疤痕都清晰無比地落在青色血管的流經之處,無數粉嫩的新肉與原本白皙的皮膚形成觸目驚心的對比。
宛若被拉長的蜘蛛網,纏繞著整條右臂。
一隻小手忽然快速將衣袖拉下,隱藏起斑駁的疤痕。
“就算手上的血管全部被切斷,也無法死去。”淡漠的,幼小的聲音。
尤娜已經睜開了眼睛,淡藍色的眼眸黯淡無光。
木然著,尤娜忽然想到了什麽,低頭凝望漸漸失溫的雙手,緩緩從右手的無名指上摘下一枚圓環,遞交到洛德手中。
“請履行您的承諾吧……”
“我能感覺到,它的憤怒。”
“讓我解脫。”
洛德望著尤娜的眼睛,從中看不到半點對‘活著’的渴望。
或許,在她發現野獸真相的那一刻,就已經喪失了意志。
放下鋸齒刀,洛德重新拾起掉落在一旁的熏黑闊劍,俯下身子在尤娜潔白的額頭輕輕落下一吻。
尤娜麻木的神情先是微楞,而後唇角微微勾起。
“像父親一樣溫暖……”
“晚安,好夢。”
雙手持劍刺下。
噗嗤!
劍刃入體,穿透心口。
濃鬱的黑色液體開始不斷匯集,順著劍身爬升,最後悉數湧入洛德的筆記本中。
在嶄新的書頁中,
墨跡流出,逐漸勾勒出一隻猙獰野獸的圖案,其下書寫著文字: 【絕望少女的靈魂】
【少女尤娜的汙穢靈魂,使用後可凝聚出狂躁的野獸靈體。在某個偏遠的村子,一個少女在深夜做了噩夢,她夢見自己化身野獸,撕碎了試圖逃離的父母,一口一口地吞下了他們的肢體。少女在黑暗中哭著驚醒,才發覺現實就是噩夢。】
【白色圓環戒指】
【紙質的脆弱戒指,曾給絕望中的少女帶來希望。可延緩汙穢侵蝕的速度。化身野獸的少女險些再次吞食帶給了她希望的神父,便決心不再活著。】
同時,在筆記本的首頁——【汙穢——53】
……
漏風的教堂,洛德站在破敗不堪的神台前,凝望著高高在上的石頭神像。
“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雪村算是徹底沒了,一個活人都不剩。”
亨特手腳纏著大圈大圈的白色繃帶,像個植物人一樣半癱在用不同部位拚合而成的長椅上。
“也許有一個,但被你砍了。”
洛德輕輕摩挲著右手食指上的白色圓環戒指,沒有接話。
芙爾蓮娜乖巧地站在他身邊,也對長椅上傳來的聲音充耳不聞。
沉默片刻。
洛德冷眼掃過神像,轉過身看向亨特。
“我會去雪城走走。”
一向對村民如子女的福克神父是否可能知曉疫病的一切,卻選擇了隱瞞?
他想知道事實。
“呵呵,雪城也算是你唯一的去處了。”
乾笑兩聲,亨特又咳嗽起來,趕忙用手捂住以免鮮血流出。
“正好我也要去雪城補足狀態,我們可以同行。”
聞言,洛德上下打量著亨特的白色植物人裝扮,雖一言不發,但含義盡顯。
與其說是同行,不如說是帶上亨特這個累贅。
僅僅依靠他現在的失血狀態,恐怕連一隻野狼都無法解決。
“我們不同路。”
“燧發槍歸你,帶我過去。”
“可以。”
一筆交易在簡短的對話間完成。
洛德上前從亨特破爛的衣兜裡掏出燧發槍,扒下他腰間的槍套,無視了對方心疼著咬牙根的神情。
他從來就不是什麽大善人,就像他可以用奇跡【輕微治愈】為亨特療傷,但他沒有。
待洛德轉過身,亨特肉疼的表情忽然收斂,嘴角悄然掛起微笑。
不過是一把老古董的銃彈型手槍,遲早要在獵人工會更換,根本不值幾個錢。
洛德將槍套綁在黑袍內的腰間,燧發槍藏於其中,無法從外部被發現,隱秘度極高。
同時筆記本上,也出現了對它的描述:
【短柄狩獵燧發槍】
【獵人常備用於狩獵的槍械,槍身經過煉金術特製,可射出威力強勁的子彈。盡管獵人工會明確聲明槍械武器只會用於野獸,但還是不斷地有貴族被發現死於槍械暗殺。】
“芙爾蓮娜。”語氣平緩而溫和。
“怎麽了?神父大人。”
芙爾蓮娜緩步走到洛德身前,微微彎腰表示聽從指示。
“南邊庭院最右邊,倒數第三個灰色方尖墓碑,下面是福克神父的遺體。而我不是神父。”
從相見開始洛德就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只是當時由於警惕,並沒有把福克神父已死的消息說出,以至於芙爾蓮娜一直誤認到了現在。
如今即將前往雪城,說清了事實,芙爾蓮娜就可以返回修道院,要麽重新選擇一位神父,要麽協助老修女的教導工作。
芙爾蓮娜抬起頭,挺起筆直的腰身,僅次於洛德的180公分的身高顯得極具魅力,輕輕挽起了洛德的手。
“神父大人,我要如何才能讓您相信,我是您的修女,也只會是您的修女。”
淡香縈繞鼻尖,玉手溫熱柔軟,言語落於耳畔,執手相望,四目相對。
本是浪漫至極的場面,但無論是洛德還是芙爾蓮娜,內心都無半點旖旎,似是極為平常的瑣事。
“我知道了。”
洛德移開目光,後退了半步,與芙爾蓮娜保持距離。
“嘖嘖。”亨特在一邊咂舌,扯起嘴角,滿臉嫌棄的模樣。
這兩個人不太對勁。
若不是他身體不變,早就一刀砍出,也算是替教會清除破壞教規的神職人員。
……
次日清晨。
經過一晚上的粗淺休息,亨特已經能夠夾著兩根木杖自如地行走。
當他走出房間準備喚醒其他人,卻發現洛德早就在一片狼藉的中庭等候,身邊寸步不離地跟著芙爾蓮娜。
“所以你們都不用休息?”
洛德眼角余光掃了他一眼,繼續倒騰手中的油壺,將刺鼻的褐色煤油澆淋在殘破的建築上。
若非照顧亨特,洛德昨日便打算連夜出發。
最後一罐油壺倒完,他環視四周,確認沒有遺漏的地方,將右手的蠟燭扔下。
燭火在空中飄蕩,在接觸到煤油的瞬間,成片的火焰急速燒起。
伴隨著火焰燃燒的爆裂聲,三人離開教堂,沿著東邊的林間主路前進。
身後,整座教堂熊熊燃燒,連綿的火焰很快蔓延至居民區,焚燒著一切可能殘留的汙穢事物。
鍾塔的時鍾破碎,頂部的大銅鍾重重砸下,撞擊出雄渾的鍾聲,像是預警,又像是召喚。
三人行進的速度並不快,亨特本不是多話的人,但是與一言不發的洛德同行,尷尬到凝固的氣氛讓他心裡發毛。
事實上,當亨特不狩獵的時候,他自認為自己還算是個正常人。
“我認識一個商人,在雪城雖說不上一手遮天,但也算有求必應,只要銀幣充足,讓他幫你弄一個臨時身份不成問題。”
“好。”
“話說你有沒有想過成為一名獵人?如果有一天你殺死神父的事情被發現,可以帶著這個徽章來獵人工會,你要知道,獵人工會從不畏懼教會。”
洛德思索片刻,點點頭接過了亨特遞來的羊皮徽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