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慶樓中很有些熱鬧。
除了高層的雅間,延慶樓下幾層裡的食客也從來沒見少過,盡管不如雅間那麽安靜雅致,但勝在口味有保障的同時並不需要花雅間那般多的銀子,總也很受各路老饕的推崇。
“爹,你看,這是西亞賣過來的水晶杯, 用的是冰種礦打的,你試試!”
小紅豆淘氣似的把那略帶冰感的水晶杯貼到一位老者臉上,笑得露出了虎牙來。
“胡鬧!”
顧雲哲嘴上說著,倒也沒什麽惱怒,隻頗有些擔憂地望著女兒在桌邊欣喜的模樣,心裡是百般的滋味。
如先前約好的一樣,約莫一周之前, 顧雲哲放了自己學堂的班, 一路從邊洲舟車勞頓到泗蒙來, 給女兒帶些邊洲家中常吃常用的東西,免得她太想家。
除此之外,最重要的還是顧雲哲想自己姑娘了。
他膝下只有這一個獨女,老婆走的卻也早。
若是只有顧雲哲自己一人,那他開個學堂就這麽過著,在自己變成老糊塗之前多教會幾個人知書達理,他也就滿足了。
但還有這女兒,便總是叫他放心不下。
看著姑娘一天天長大,越是活潑和水靈,顧雲哲便越是發愁,明明已經是可以說親的年紀了,他卻總是瞧不上眼那些上門來說媒的人。
自家的姑娘,怎麽好嫁給那些粗人去做牛做馬?
但邊洲境地上若不是這般平凡的婚配,便又是到州官或者大宗貴人那裡去做個側室旁妾,顧雲哲自己也難接受。
這麽拖著拖著, 就到了閨女顧安琪總該定親的一年,再定不下親事來,只怕就該要選秀了——早兩年送禮托人一緩再緩, 終於躲不過去。
“顧老爺子,你可知足吧,你姑娘要是擱靖宗那會兒,
連宮都進不了呢!”
旁人是這麽說的,顧雲哲卻聽不進去。
按泗蒙的老規矩,平民人家的姑娘要想做宮女可謂天方夜譚——那秀女可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也能做的,總得是有身份的、有地位的官家兒女,有部尉以下官職的,才能將貌美的女兒送進宮中。
那時候的秀女,即便自己過得清苦冷落,但總還是給家中增光的事。
也就是韓東文之後,才對泗蒙上下美女廣開大門,自民間選秀,只看臉和身材便好入宮。
所幸舊例也並未完全被廢,目前仍舊只有官家名宗女子需要經由選看過後,沒被韓東文選上才可嫁人成親,而民間女子無法管這麽嚴。
因此, 顧雲哲幾度想過要不要把姑娘就這麽嫁出去罷了,但莫說自己姑娘不歡喜,誰又知道那說上門來的親事, 就真的能給自己姑娘什麽好日子過?
沒法子,也就只能去選了,總要去一次的。
若是沒被選上,便不用這麽焦急,也不必急著成親,一切就都好了。
但世道豈不正是怕什麽來什麽?
進宮前,小紅豆那副灑淚恨別,哭紅了眼眶的模樣,仍舊浮現在顧雲哲眼前。
“嘿嘿,爹,這葡萄餞也是西亞的呢!”
而現在,她正如數家珍一般地布置著面前的桌子,用麻利而莊重的手法泡上一壺茶,擺上果乾,又等延慶樓的小二上了幾碟頭盤,頗有一股得心應手的架勢。
那哪是顧雲哲給自己姑娘帶東西,反倒是自己姑娘來給他開眼界了。
“沒規矩,大庭廣眾的,老是這般一驚一乍怎麽行!”
顧雲哲埋怨著,卻也心疼地看著自己姑娘。
小紅豆吐了吐舌頭,沒敢頂嘴,隻弱弱地道:“許久沒見您了,激動一下也不行,您這架子可比殿下還大呢……”
顧雲哲耳朵直了起來。
女兒入宮,平常來講雖然算不上美事,倒也沒那麽壞。
等到過了二十五六或是三十,自然也就出宮了——成妃那是不敢想的事情,做宮女的這幾年,卻也一直有月錢拿,也能把自己生活的本錢掙出來。
若是有那緣分,出宮後能成親的,有那做宮女的攢出來的月錢作嫁妝,說媒也很容易。
但壞就壞在這是韓東文的宮女,恐是要命的。
無數個日夜,顧雲哲沒法不操心的,自然就是小紅豆在那皇帝手下,究竟會有哪般遭遇。
夜不能寐,憂心忡忡。
等到小紅豆終於能出宮放班了,他便一頭趕到了泗楊來,本想著能見到姑娘,卻是當頭一棒,迎春宮差人告訴他,小紅豆還在太醫樓休養,需要多等幾日。
太醫樓,休養幾日。
顧雲哲的心一下子掉進了冰窟窿裡。
閨女怎麽了?
宮裡的人也並未再跟他多說,顧雲哲只能渾渾噩噩地在泗楊街道上走著,終於是放心不下,住進一家店中,每日拿著小紅豆給自己的家書到花街附近去問那宮裡來往進出的兵丁宮女,才終於在幾天后等來了焦急奔出的小紅豆。
可閨女卻還有心思這般嬉笑,當真是不懂為父母的擔憂。
“你究竟是生了什麽病,要到太醫樓休養?”
顧雲哲輕輕端起茶杯,目光佯裝不經意卻萬分擔憂地看向閨女。
是那皇上如何殘暴地對你了?
可他這父親卻又問不出口,父女之間,似乎總是有那麽一種障壁,不知道怎麽去問,更不知道會聽到怎樣的消息。
好在小紅豆似乎仍是好手好腳的,氣色也很不錯——倒不如說進宮幹了這麽段時間活,生活條件也好,整個人比起在邊洲時候似乎更好一些。
顧雲哲不敢這麽想,太美好了,總不會是真的。
“就是、就是勞累了一些。”
小紅豆吞吞吐吐地搪塞著。
怎麽跟爹爹說啊?
說自己為了殿下,跟堂堂部尉大人作對?
還是說自己差點讓部尉大人打了,自己在宮門前擋太醫,又讓滿身是血的殿下救了場?
莫說她本就不打算說,就算她想,這也是米娘娘再三指點過她務必緘口的大事,指不定什麽時候就有人盯著爹爹了。
“哎呀,真的沒什麽,您就別擔心了。”
小紅豆乖巧地拿過父親身前的碗,給他盛了一碗剛上桌的竹蓀烏雞湯:“快快,這頓飯讓我用月錢結,爹可不許搶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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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台溟看著自己靴子上沾了血,微微皺了皺眉頭。
他抬起頭來,面前一位穿著銀色重甲的騎士正與自己四目相對,他手中持著一柄長錘,身上的盔甲仿佛有千斤重,在雪原的白色日光下煜煜生輝。
這種鐵桶傻大個,在織羅獸的攻擊下,本應該像個被擠爆的罐頭一般崩裂破碎流出肉泥,然後如同先前所見的所有國教騎士一般,在邊境軍的數量優勢之下壓倒碾過才是。
澹台溟本是這麽想的, 但面前這人似乎並不是先前自己見到的那群三腳貓騎士。
他現在沒有死,反而是織羅獸受了傷,就是很好的證明。
“容我再次介紹一下自己,西亞國教騎士團,第四騎士團團長,奧杜。”
鐵桶一般的騎士人高馬大,手中大錘一震:“懺悔,退下,你無法擊敗我。”
澹台溟臉色冷得如霜一般,將雙手背在身後,不經意間心神一動,二人之間的空地上赫然掃過一股狂風。
“磅!”
如打鐵一般的聲音驟響,面前的奧杜甲胄之上迸出幾道火花,卻連一步都沒有後退。
“看不見的攻擊,稱不上正直的騎士之道。”
他的聲音沉重而自信地從那銀盔下傳出,澹台溟臉上輕笑著,牙卻悄悄咬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