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灰色西服男子的聲音不大,卻清楚地回響在偌大個階梯教室內。北原站在教室階梯的中部,微微低頭,看著下方的那位人文研究科院長。而藤村則站在底下的講台上,稍抬著頭,盯著那位突然發聲的西服男子。下午冬日的冷光透過厚重的玻璃照射進來,恰巧將這兩人目光對峙的身影,拉得斜長。
藤村皺著眉頭,臉上的法令紋變得更深,手指不自覺地卷了起來。作為人文研究科的院長,他當然不止一次遇到過別人挑戰他的權威。
但是,面前這個西服男子顯然不同。
從某種意義上講,別人挑戰你的權威,至少還在說明他把你的權力是當作回事。
而這個灰色西服男子的態度則分明帶著一股赤裸裸的嘲弄。
權威可以接受挑戰,但不能嘲弄。
因為前者可以通過鎮壓,再度彰顯權力的威嚴,而後者將徹底瓦解權力的神聖性。
“你們究竟是誰?”藤村陰沉著臉,提高了幾分聲音,“我希望你們清楚地認識到,在大庭廣眾之下,無緣無故地指責一個學者抄襲,是詆毀,是誹謗!是要負上法律責任的!你們知道嗎!”
“現在的大學就是太縱容學生了!”藤村的面部抖了抖,冷哼一聲。
藤村發出的法律威脅,已經讓在場的幾位人文研究科年輕講師的臉變得鐵青了。這表明這位院長的心情不悅到達了頂點。本來這場研討會,就是幾個剛入職的教師,為了捧院長的臉面,而特地為他新出版的書籍而進行舉辦的。眼下,不僅沒捧好院長,反而還變成了這個模樣。
“法律?有意思。”北原輕輕地笑出了聲,抬起了手,在西裝的側袋內摸索了起來,像是在尋找著什麽東西,接著抬起頭像是言自語般說道:“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定律。當一個人不願意正面回答三次問題的時候,那麽他——就是在撒謊。”
“第一次,你沒有回應廣瀨的問題,而是把話題轉移到了她的導師下川準教授。”
“第二次,你也沒有回應我的問題,只是自顧自地講起了誹謗,並且試圖把話題轉移到了大學對學生的管理上。”
北原一隻手在西裝的側袋繼續摸索,另一手則比出了三根手指,“現在,你已經累計兩次沒有正面回應問題,還差一次。”
“你!”藤村眼角抽動,似乎沒料到面前這個人竟會如此地頂撞自己,整個人威嚴的表態有些失儀,忍不住踏上一步,他的面龐明顯能感到氣血在往上湧,而變得有些微紅。
“另外。我順便提醒一下院長。誹謗行為的構成要件是虛構事實。如果內容是真的話,是不會構成誹謗的。”北原的嘴角微微翹起,一股若有若無的嘲弄,更明顯地散發出來。
藤村的陰冷目光落在這個西服男子的身上,“既然你要一意孤行。那我也只能認真了。現在大學保安正在趕來的路上。你們現在不能離開這個教室!等保安將你們的姓名登記之後,我會就今天的行為,追究你們的法律責任!”
聽到這位院長的話語,廣瀨的臉龐頓時抖了抖,她看著北原和身旁的宮川,完全沒想到會把自己的好朋友給牽涉進來。
自己還是終究給人添了麻煩。
廣瀨立刻著急地低聲說道,“你們快走吧!不能因為我,把你們拖累了。宮川,快帶著你的朋友走!現在馬上走,你們不會怎麽樣的。”
然而,廣瀨的話音剛落下,教室外便響起了一陣腳步聲,數個穿著白色製服,拿著對講機的人士在階梯教室門口出現,正是大學保安。他們的目光在教室迅速的掃視了一圈,不需要旁人告訴,僅僅通過聽眾呈現出圈狀的分散位置,就鎖定了教室中間的廣瀨、宮川、北原是擾亂會場的可疑人士。
保安立刻又朝對講機說了幾句,緊接著立刻訓練有素地分成兩隊,從階梯教室的兩側包抄上去。
藤村看到保安趕來的這一幕,泛起了冷笑。
谷這場研討會的風波,可以到此結束了。
今天還真是掃興。
本來,以自己的身份是不會出席這種研討會的。只是實在看著那幾個剛入職的年輕教師一副想要巴結自己,可憐兮兮的模樣,才來到這種研討會上。
就在這時,那灰色西服男子像是在西服外套的側袋,終於摸索到了他終於要找的東西,幽幽地說了一句,“幸好找到了,我以為不見了。不然,要去東京地方律師協會申請補辦,又要面對池上那個老頭了。”
只見北原緩緩地從西服內,拿出了一枚徽章,上面由十六瓣葵花組成,中間是一個天平,徽章似乎還有一個小小的凹陷,曾經不知在何處發生過撞擊。他抬手將徽章別在自己的西服上,微微笑道:
“現在,我正式的自我介紹一下。北原義一,東京的江藤律師事務所主任,是一名律師。”
西服上的天平葵花章,折射著教室內的陽光,仿佛熠熠生輝。
準備衝上去的保安在聽到是對方是律師時,愣了一下,不由得頓住腳步,在見到他西服上佩戴的確確實實一名天平葵花章以後,停止了包圍上去的動作。
對於保安而言,他們的職責固然是阻止校園內肢體上的糾紛。但是在面對律師時,這就變成了一場法律糾紛,不是他們可以輕易涉足的領域。
“律……律師?!”聽到西服男子這樣介紹他的身份,場內的聽眾再度騷動起來,似乎沒有預料到事情竟然會像這樣一個方向轉折。
廣瀨聽到北原這樣介紹他的身份,也微微張大了嘴巴,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場面,“你……你的朋友也是律師?!”
東……東京來的律師?!藤村本來還以為面前這兩個人要麽是大學生,要麽是廣瀨不知道從哪裡找來的社會朋友, 但在知道那個西服男子是律師身份以後,也忍不住地吃了一驚。
下川,這個女學生廣瀨,竟然要找律師來對付自己。
沒想到,他們竟然會反撲到這種程度。
在迅速調整自己驚訝的心情後,藤村那銳利的目光再度落在廣瀨上,高聲道;“你以為找律師就有用嗎?我告訴你廣瀨!還有你的導師下川!尋求外部律師與大學公然對抗,只會讓你們的處境變得更加糟糕!”
“律師這幫人,隻懂得煽風點火,激化矛盾。我勸你好好想想。如果真的你們試圖聘請律師來對抗大學的話……”
藤村再度發出一聲冷笑,“我只是提醒,提醒而已。人文研究科的修士學位論文期中考核還有一、兩個月就要開始了,你們古典歷史教研室是重點的考察對象。我勸你最好把重心放在學習之上。”
“決定你的導師下川準教授是否續聘的評審會也差不多在同一個時間段召開。和大學的關系惡化,究竟意味著什麽,對你的導師究竟有沒有好處,我相信你是知道的。”
階梯教室內回蕩著藤村的警告。
這位院長的警告已經很明白。如果事情敢鬧大,古典歷史教研室的修士學生的期中考核,會變得前所未有的嚴峻。而對下川準教授的續聘也不可能再獲得大學采納。
冬日的陽光下,這位藤村院長的影子一直被拉長到了教室的門口,他的話語像是陰影一樣籠罩著這間階梯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