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灣,江戶川跨江大橋。
暴雨連天,往日平靜的東京灣,如今翻騰起極其洶湧的狂風巨浪,一陣又一陣大雨不斷澆淋過來。在遠處,海面浮標上紅色的警示燈已經亮起,一閃一閃。東京港口碼頭的貨輪已經拋錨,還有一些小型船隻則被岸上的固定繩索牢牢綁住。遠處的海平線,一片漆黑,烏雲翻湧,像是有怪獸的輪廓隱隱出現一般,整副東京灣的場景猶如世界末日即將降臨。
江戶川跨江大橋上,灰色的鋼筋在前所未有的狂風暴雨面前,似乎也在晃動,發出了“嗚、嗚”的鳴叫聲。在最外面的欄杆外側上,有著一個人影。
寺井站在大橋外部的平台上,看著著一幕可怕的景象,內心卻異常的平靜。雨滴不斷砸在他的臉上,已經將他工程服全部淋濕。
當初,在他還是上小學的時候,那是他第一次坐公交車,經過的就是這座江戶川跨江大橋。
這也是第一次,他徹底感受到了這個叫做汽車的機械的魅力。
汽車,這種東西。
真好啊。
有了它,人們就可以去到他們想去的地方。
有了它,人們就可以舒適的坐在座位上,不必再忍受旅途的顛簸。
有了它,人們相當於有了一座小小的,可以自由移動的屋子。
可是,自己太沒用了。
自己研發的油門控制技術,因為被視作無用之物,研發經費一壓再壓。
自己不會同事交際,交不到任何朋友。
自己不懂如何討女人的歡心,時常被妻子嫌棄。
自己越是戰戰兢兢的做事情,可好像越努力,事情卻越做不好。
自己到底是哪裡出問題,自己想了很久也不知道。
這次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氣打官司,最終落成了一個被大家笑話的事情。
汽車,能把人帶到他們想去的地方,而我想去的地方又是哪裡?
寺井向前踏出了一步,距離大橋的平台邊緣只有不到一個手掌的距離。平台下,距離波濤怒湧的海水,有整整六十米的高度。狂風猛地一吹,寺井的工程帽瞬間被吹起,轉眼飄入浩蕩的東京灣之中不見蹤跡。
一切都該結束了。
寺井張開雙手,閉上了眼睛,感受最後雨滴的觸感。
就在閉上的瞬間,一陣極其大聲的喇叭聲響起。
“嗶!!!!!!!!!!!!!!!!!!!”
像是司機在拚命地按著喇叭,用盡了全身狠狠地砸向方向盤,就連汽車都像是感受到了駕駛座上的主人情緒,在這一刻,車內的電磁線圈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電磁吸力,將金屬鳴片的震動頻率提高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激射出極其刺耳的強烈聲波,仿佛能夠洞穿人的耳膜。
緊接著,就是一陣無比強烈的遠光燈打在了寺井的身上
“砰!砰!”
兩聲開啟車門的聲音傳來。
“寺井!!!”一個女聲呼喊道。
寺井轉過頭來,就在大橋的路面,站著四個人。
自己的妻子奈津江,一個他不認識穿著黑色西服的女人。
還有兩個明明只見過兩次,但卻無比熟悉的兩個身影——宮川律師和北原律師。
“寺井先生,冷靜一點!!”宮川向前踏出一步,神色焦急地大聲喊道,“那些不實報道,我們已經看到。我們完全可以起訴川本高速。他們才是惡人。寺井先生,完全沒必要走到這一步。所有問題,
都可以解決的。” 在一旁的丹羽原本還因為北原將自己粗暴拉上車而有些生氣,但看到這一幕已經驚呆了。
她完全沒想到原告的當事人居然會被逼到了這種地步。
那些網絡匿名者的攻擊,居然有如此強大的殺傷力。
丹羽立刻拿出手機撥出了急救車和海警電話。
“對……對不起。沒想到連這種時刻,我都這麽窩囊。”寺井看到了那兩個東大畢業的年輕律師,眼睛頓時泛紅,一滴淚水不爭氣的從臉頰上流淌下來。雨滴和淚水夾雜在一起,滾落在那副樸素的工程服上。
風雨飄搖中,寺井衝著奈津江和北原大聲地喊道:
“對不起,大家。我就是一個沒用的人。”
“我是一個沒用的工程師。”
“我是一個沒用的同事。”
“我是一個沒用的丈夫。”
“奈津江,我對不起你!我真的不懂怎麽去討一個女人的歡心!我是一個不合格的丈夫。”
“我還是一個沒用的客戶。是的,我連客戶都做不好。你們律師還在前面不懈的奮戰,然而我卻先投降了。宮川律師!我對不起你!北原律師,我對不起你!”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那些報道我都看了。雖然他們誇大其詞,可我讀著讀著,卻越來越覺得是對的。”
“我不應該去買那輛勞斯萊斯。我不應該把自己精力放在油門控制技術的研究上。”
“從一開始,我的夢想就是錯的!”
“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成為一名汽車工程師!”
“抱歉大家,我錯了!”
狂風驟然吹來,像是一隻大手伸出將寺井的身軀握住,然後猛地一甩,在大風的作用下,寺井的身體刹那之間失去平衡,朝平台底下跌去,然而寺井的臉上卻露出了微笑,身體沒有任何想要維持平衡的動作。
寺井那苦悶的將近六十年的人生。
在無數人的嫌棄和鄙夷下的人生,終於要結束了。
就在這時,一道灰影猛地閃現,如同一根羽箭激射而出,擊破層層雨水的阻礙。那個穿著灰色西裝外套的男子在寺井失去平衡的瞬間衝了上去,身上的天平葵花章因為主人的動作幅度過大,頓時從身上彈了出來。他的皮鞋在地面上,濺起了一陣一陣的漣漪。
他的臉上依舊很平靜,雙手撐住大橋的欄杆,雙腿發力一蹬,整個身子騰空起來。
而欄杆之下,就是洶湧的東京灣!
怕嗎?
說實話,有點怕。
但如果就這樣畏手畏腳,重來一遍的人生,還有什麽意義?
那個男律師臉上沒有現出任何畏懼的神色,反而更加沉靜,面對洶湧澎湃的東京灣,卻像是在玩蹦極一樣,毫不猶豫地縱身直接從橋邊跳下,要去拉住那個汽車工程師。
當宮川發現北原衝了上去時,她立刻伸出左手要拽住北原的西裝外套,然而被雨水浸濕的西裝卻異常的滑,直接從宮川的手上溜走。在溜脫的瞬間,宮川的左手食指指甲卡在了西裝袖口的紐扣上,巨大的拉力勾住宮川手上的指甲。
刹那之間,指甲直接崩裂成兩塊,鮮血濺出,食指四分之三的指甲直接飛出。
刺骨的疼痛,並沒有阻礙宮川的動作,她立刻又向前一步,伸出右手,還要拉住面前這個男子,然而這一次,卻連袖口都沒抓到,便見得眼前的這個男子衝了上去。
不要……
北原……
那裡太危險了……
在空中,北原的手還是差了一分,他還是距離寺井太遠了,沒能拉住。然而,此時北原自己也已經跳出了橋外,因為衝得太快,周圍欄杆也已經離他太遠,沒有任何可供北原抓住的東西。
大橋旁的空中隱約浮現著兩道身影,但轉瞬之間,呼嘯的暴雨將兩個人的身影淹沒。
仿佛剛才那裡,從來沒有人來過一樣。
所有的痕跡,在那一刹那便被暴雨無情地衝刷乾淨。
宮川有點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情。那道身影,那道在大學讀書社陪伴她的身影,那道在江藤律師事務所的身影,那道同她一起出庭,坐在原告席的身影,就這樣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江戶川大橋距離海面至少有整整六十米的高度。從六十米的高度上摔下來,在重力的作用下,即使是海面,人體也會遭受強大的衝擊力而發生骨折。而現在,還是凶猛的雨夜,視線狀況糟糕。
跳下去的生還幾率是——零。
猛然,宮川感到像是整個心臟被整整挖去了一角。
一股劇烈的疼痛從胸口處傳來。
整個世界仿佛在一秒之內,變成了灰色。
一雙眼睛之中,再也看不見世界的色彩。
“北原!!!!!!”
東京灣,江戶川跨江大橋。
暴雨交加的夜晚,響徹著女孩近乎撕心裂肺般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