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滿意足的靈覺離去，為萊斯特和卡爾瑪留出足夠的私人空間。

殿門閉合，兩人相對而坐，目光相接，皆沉默不語。

修是因為姍姍來遲，沒能救下魔法花園裡奮戰的諸人和守護在靈覺與萊斯特身邊的夕月而沉默，萊斯特則是因為用禁忌魔法把綻靈樹和魔法花園徹底冰封而沉默不語， 兩人體會著彼此間微妙的情緒，在氣機碰撞間，終究是卡爾瑪率先敗下陣來。

在生死之戰中，萊斯特竭盡全力的攻擊又怎能考慮到其它因素，嚴格說起來，即便是綻靈樹就此死去，也不是萊斯特的責任才對。

畢竟身為艾歐尼亞守護者的都不聞不問，想來想去，還能佔據什麽道義?徒增笑柄罷了。

盤坐在蒲團上的修站起身來， 老人雙手合十，對萊斯特低下了頭，萊斯特並未客套，也未曾阻攔，平靜地看著身前的老人。

“這一次如果沒有你出手相助的話，恐怕普雷西典會付出更為慘重的代價，李斯特閣下，感謝你為普雷西典所作的一切。”

“這並不重要，卡爾瑪，我只是好奇，情況究竟要糟糕到哪種地步你才會出手?說實話，在來艾歐尼亞前我對艾歐尼亞之魂轉世卡爾瑪還有幾分崇敬的，然而你的所作所為讓我看不到半點值得崇敬的地方。”

萊斯特絲毫不留情面的言語並未讓卡爾瑪有半分動搖，老人只是直起身子，輕歎一口氣。

“叫我修吧， 李斯特閣下，

你不會明白， 卡爾瑪這個名字到底背負了怎樣沉重的使命， 過於強大的心靈之力讓我的第二世因貿然出手助人而釀成了巨大的災禍，無數人死在了那場災難中，因違背了艾歐尼亞的自然之律，艾歐尼亞之魂開始躁動，接連引發了艾歐尼亞的數場災難，那是比綻靈之災還要可怕的災禍，是這片土地對人類的天罰，

地震，海嘯，乾旱，數萬人死於災難之中……

第二世卡爾瑪用一輩子都未能償還自己所釀造而出的罪孽，也是自第二世開始建造長存之殿，每一世卡爾瑪都需要在長存之殿的長者帶領下了解那段過於沉痛的歷史，第二世所立，由第三世所完善的【和諧之律】成為了卡爾瑪畢生遵循，需要銘刻進骨頭裡的鐵律，卡爾瑪絕對不能主動干涉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任何事情， 只能用啟迪的方式來引導艾歐尼亞度過危機，

卡爾瑪的主要職責是維系和諧，用智慧調解糾紛和爭辯，亦或是做出預言來幫助艾歐尼亞人度過災難，在此之外的任何事情都是不被允許的，沒人知道下一次艾歐尼亞之魂發怒到底會引發怎樣的後果，也沒人能承擔這樣的責任。”

看著老人並不作假的神情，萊斯特不知可否地點點頭。

“那這麽說來，你前往魔法花園本就不是為了對付入魔的劍士，而是為了救下我對吧?”

“不錯。”

並不意外眼前的男人會想到這一點，修低聲道。

“我最多只能幫你們束縛住入魔的多隆，有靈覺的魂刃在，足以讓劍士的魔魂得到安息，這樣也能救下你，阻止更多的殺戮。”

“修，我看不到你眼中的半分悲傷，在你的眼裡，是不是死去的人都只是走上了應有的道路?”

“如果是修的話，一定會為生命的逝去感到惋惜，會盡其所能的挽回踏上冥界的靈魂，但在修回想起前世關於卡爾瑪的記憶的時候，修就已經死了，活著的，只有卡爾瑪。”

不可理喻的執念，古板教條的固執，讓萊斯特重新認識了眼前這個身份特殊的老人。

這是永遠都無法用言語說服或是改變的老家夥。

“如果你有什麽問題，或是什麽要求的話，我都會盡可能的滿足。”

重新坐下，為茶杯中填了半盞茶，修輕歎一聲，端起了茶杯。

“你來也是天命使然，我已時日無多，步入輪回也就在近日，若是再遲些時日，恐怕你就見不到我了。”

不再探究卡爾瑪本身存在的意義，萊斯特對於眼前的老人並沒有太多的客氣，既然老人已經說了天命難違，那麽他就不會拒絕自己來找他的天命。

“卡爾瑪，我想知道你輪回轉世的秘密，怎樣可以讓靈魂在死去後帶著記憶重新降臨物質領域。”

品了半口香茶，卡爾瑪放下茶杯，面帶苦意。

“很多人都向我詢問過這個問題，好像長生是什麽好事情一樣，殊不知，當人的一生注定會被束縛的時候，長生也就失去了應有的意義……在回答你這個問題之前，我也有一個問題問你，李斯特閣下，在你看來，人究竟是為了什麽而活著?”

“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無窮無盡的欲望。”

對於這個問題，萊斯特有著自己的理解，在他看來，人如果沒有任何欲望的話，也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動力，只知道吃喝拉撒，並不能算是活著，那樣的人與死人無異。

先不論欲望的好壞，願意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而努力，這才是活人該有的樣子，惡性本身就是屬於人類的一部分，不能否決掉。

“欲望嗎……”

並沒有給出什麽評價，卡爾瑪再次開口道。

“輪回轉世的秘密就在於艾歐尼亞之魂，只有這片土地上才能誕生卡爾瑪的轉世，而靈魂的記憶則會被艾歐尼亞之魂傳承到卡爾瑪的下一世。”

“如果真有誠意的話，我想你應該說的更具體一點，而不是那這些人盡皆知的東西糊弄我。”

“並非糊弄，實屬不知。”

老人歎息一聲，指了指自己身後盤旋環繞的雙龍之力。

“如何保存記憶進行輪回轉世，這是艾歐尼亞之魂才能知道的隱秘，卡爾瑪並不知曉，這是卡爾瑪被艾歐尼亞之魂揀選的時候就決定的事情，

長存之殿所能做的，也只是遵循艾歐尼亞之魂所制定的規則尋找轉世輪回之人，因為每一世卡爾瑪都會在成長中覺醒前世記憶，對於如何尋找卡爾瑪的轉世，長存之殿有著自己的方法，具體是什麽原理，為什麽我們會保留每一世的記憶，這些隱秘都在艾歐尼亞之魂的手裡，卡爾瑪並不能知曉其中的秘密，不然每一世卡爾瑪都有自己的親人，生而為人，又不是無父無母無情無義的孤兒，卡爾瑪若是知曉輪回之法，沾親帶故之下，豈不是人人都要步入輪回嗎?

幾個輪回過去，艾歐尼亞豈非遍地不死之人?”

輕歎一聲，萊斯特雖然早有預料，但得到這樣的答案還是讓他有些失望。

他知道，修口中所言十有八九是真的，輪回轉世之謎只有神秘的艾歐尼亞之魂才知曉，卡爾瑪也只是被動地承擔著【先知】的責任而‘被動受益’罷了。

或許，就連卡爾瑪也不願意成為【卡爾瑪】，更不願意從覺醒的那一天開始就殺死屬於‘修’的本性。

或許，這就是修所理解的天命的束縛。

所謂天命，無法更改，無法違逆，無論甘心與否，只能順服。

這樣一想，自生下來就要離開家庭，前往長存之殿度過余生的卡爾瑪似乎也挺可憐的。

似乎是看出了萊斯特的失望，修反倒是開始安危萊斯特。

“李斯特閣下，我看並非是你想轉世輪回，若是有不舍之人，倒不如把尋找延壽方法的時間用在陪伴上，若是真情常在，又豈會畏懼生離死別?道一聲再見，坦然步入冥途，以期來生再續前緣便是。”

聽到這一句話，萊斯特知道，卡爾瑪倒也當得起大師一詞，就舉起茶杯，敬了卡爾瑪一杯茶。

並不多言，卡爾瑪回敬一杯，為萊斯特添滿後，兩人再次陷入沉默之中。

大殿外的風鈴聲隨風飄來。

“綻靈樹怎麽樣了?”

“將死不死，如無意外，徹底恢復元氣恐怕需要幾十上百年的時間。”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這並不值得道歉，除了普雷西典之外，艾歐尼亞的土地上還有很多綻靈樹……何況，你也只是在竭盡全力的自保，

真魔本就不好對付，多隆又是殺劍派卡萊卓大師最出色的關門弟子，自小就在劍道一途展現了超乎尋常的天賦，手上又有卡萊卓送的名刀斷溪，你不是對手也很……”

“斷溪，斷溪……等等，你說什麽?名刀斷溪！?”

直到此時此刻，萊斯特才知道自己手裡的月瑰之前叫什麽名字。

老人疑惑地看著寵辱不驚的男人臉色突變，指了指就在男人身邊的凶刃。

“斷溪，出自於名匠伊基克大師之手，是艾歐尼亞的名刀之一，這次過後，斷溪到了你的手上……”

後面的話並未留在腦海之中，萊斯特隻記得，夕月跟他說過自己名字的來歷。

月夜之下，幻夕河邊，

一個失去了師父，渴望傳承發揚霧隱流的宗師巧合之下撿起了一個女嬰，自小撫養長大，取名‘夕月’，意為‘幻夕河之明月’，因天賦出眾，自小就寄予厚望。

畫面一轉，仿佛又回到了魔法花園，夢魘那隔絕魂體的幽藍色護罩還歷歷在目，從精神領域歸來，手持斷溪的入魔劍士多隆正單手拎著少女的上半身吸食血氣，少女的下半身被齊齊斬斷，最後又化為自己術法下的血肉傀儡繼續守護自己……

“斷溪，斷夕……月歸，月瑰……”

“人類，你的痛苦才剛剛……開始！”

魔騰的獰笑自耳邊浮現。

精神領域裡，對自己揮手告別的夕月化身為惡鬼，向自己撲來……

“李斯特閣下！”

在修刻意施加了清醒術法的聲音下，萊斯特回過神來，臉色格外難看。

與此同時，正散發著幽幽紅光的月瑰再次陷入平靜之中，仿佛從未發生過變化一般。

“咣~”

“咣~”

“咣~”

三聲悠揚的鍾鳴從殿外傳來，萊斯特出了一身冷汗。

卡爾瑪歎息一聲。

“李斯特閣下，有些執念是需要放下的，許多失去的東西，一旦沒有抓緊，就再也找不回來了，這份痛苦若是背負太久……”

“背負太久會怎麽樣?”

萊斯特的聲音有些沙啞。

“若是背負太久，恐怕，你會成為下一個多隆。”

……

最終，萊斯特還是在卡爾瑪和靈覺的建議下，暫時留在了雙龍山的長存之殿內修身養性，這樣也方便時日無多的卡爾瑪傳授他屬於艾歐尼亞的冥想之法。

與鍛體十三式中的靜態冥想之法有所不同，修所傳授的動態冥想之法能在短時間內讓身體獲得耳聰目明，思維敏捷的效果，因為在輪回轉世的事情上並未幫到萊斯特，修也願意用不可外傳的冥想之法作為回報，幫助萊斯特鎮壓心中的雜念，以免被邪魔影響。

在萊斯特居住在長存之殿的日子裡，靈覺也和卡爾瑪與眾多長老達成了共識，名為【均衡教派】的新興宗教被普雷西典承認，就在靈覺準備帶著教眾離開普雷西典，前往龍脊山南側建立【均衡寺廟】的時候，在夏季的最後一個雨夜，輪回之殿中，第五世卡爾瑪【修】與世長辭，沉重而連綿的鍾聲回蕩在雙龍山中，送別著已經步入輪回的老人，雨水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陰雲籠罩在天空之上，久久不願散去。

即便是知道或許用不了十幾年，一個早慧的孩子會想起自己卡爾瑪的身份，在侍僧的幫助下回歸長存之殿，帶著‘修’的記憶成為第六世卡爾瑪，也依舊有不少人為卡爾瑪的離去流下了眼淚。

親眼在輪回之殿中見證了卡爾瑪的死去，並未發現什麽秘密的萊斯特也準備跟著因卡爾瑪之死的事情多耽擱了幾天的靈覺一同離開，他並未忘記還在迷幻森林外圍等待著他的銀翼龍禽希婭，只是在前往【迷幻之森】為希婭尋找瓦斯塔亞換形術之前，他還需要去龍脊山上完成最後的告別。

夕月的師父，夕月的師弟和師妹，他必須要親自見一面，把夕月對師門的歉意帶回去，把師門對萊斯特的怨恨帶回來。

夕月已經離去，他不想讓夕月的師門對離去的少女有任何怨憤，即便是有，也需要他來背負。

趁著雨勢停歇的時候，騎著馬的萊斯特跟上了靈覺的車隊，車隊頗有財大氣粗的意味，看著身後連綿不絕的幾十架裝載著物資和人員的馬車，萊斯特對於尚讚的【艾卡修家族】有了新的認識。

沒想到身負魂刃的腰子(暮光之眼‘慎’與‘腎’同音，故戲稱為‘腰子’)祖先居然還是個闊佬。

“李斯特，你想好怎麽面對夕月的師門了嗎?”

身旁傳來了靈覺的聲音，萊斯特瞥了一眼面容硬朗的男人，又轉回了頭看向陰沉沉的遠方。

“我只是去道個歉，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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