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漢之畔,沈放目光隨著河水起起伏伏。
憐青青輕聲詢問,“沈叔,為何要避開另外一個人?”
適才沈放和空相相鬥時,她就在不遠處。孕育出道種之後,她猶如懷胎十月的母親,也經歷了一場脫胎換骨的變化。
女人生育之後的變化多是壞的,但也有少部分經過了一番氣血變化的洗禮,體質勝過從前。
憐青青的變化便是好的。
最明顯的改變在於她的靈覺。
何況都是借道之人,她和空相、年輕太監可以說同出一源。
故而她能清晰感應到年輕太監的靠近。
在她的靈覺裡,那是一團猶如明月般的氣機,潔白光明,卻不刺人。
年輕太監的實力要勝過空相許多。
可比起身具飛星劍、古琴道種的沈叔,又要差一些。
沈叔完全可以一勞永逸。
沈放的聲音罕見地露出一絲疲憊,“一個普通人剛吃飽了飯,往往是最為困乏的時候,因為他需要消耗一些精力幫他消化食物。我剛得了禪杖,正需要時間精力來消化它。現在的我是虛弱的。”
他坦然說出此刻的虛弱,卻猶如江潮一樣,潮漲潮落本是自然之理。即使在潮水退去時,人力也不能真正填平江河,猶如堤壩,如果不泄洪,只會被下一次大水擊垮。
沈放更是悟到盛衰是自然本來之理。
有高有低,才會猶如彈簧一般,使他的人生充滿張力。
大旱時,江河乾涸,水不是憑空消失,而是成了水汽,這裡少了,那裡便多了。
盈不可久!
所以當沈放坦然說出自己此刻虛弱時,憐青青感受到的是無可比擬的強大。
猶如青山白頭,山中樹木為積雪覆蓋。
她知道不是結束,春暖花開時,青山會更加蔥蔥翠翠,生機勃勃。
“順乎自然,這便是長生之道嗎?”憐青青悟到貴乎自然的道理。
她失去了古琴,卻好似得到更多。
道種會離開,可結成道種的經驗仍然存在,伴隨著她的領悟,愈發深刻起來。
其實借道人最大的收獲本身就不是道種,而是結成道種的經驗。
第一次孕育的道種不可能是完美的,有了第一次的經驗,再次結出的道種自然會比前次要完善一些。
只是結成道種,又需要靈感和頓悟,這顯得虛無縹緲。
沒人願意無緣無故去承受東山再起的風險。
可如果能東山再起,那麽結出的道種定然比以往更加穩固,且契合自身。因為原本的道種,本就不屬於他們,猶如一個商號,原始股份始終在別人手裡,隨時都可以將大掌櫃們辛辛苦苦打下的產業奪走。
憐青青的舍去顯然要比空相等人容易許多。
因為她的付出並不算太多。
真正為古琴付出最多的人是她的師父。
而今她師父已經墳頭草快有她那麽高了。
沈放的氣機隨著江水起伏,穿過水草、魚群,到了劍塵身上,兩人的氣機彼此呼應著。
沈放手裡的禪杖亦有許多妖魔煞氣,在這種呼應中,被一陣陣潮起潮落的腳步聲消弭。
最後古琴掛在禪杖上,猶如異域的樂器,不是被清風撥弄,發出風鈴一般的聲音,冥冥而來,悠悠而去。
沈放穿林過野,來到一處神秘的山莊。
這裡離天元商會的總部不遠,甚至是近在其腹心中,可外界似乎從無人知曉有這麽一處山莊。
沈放建成山莊之後是第一次來此處。
但山莊的仆人猶如演練過無數次一樣,熟練地接應沈放,伺候,沐浴更衣,隨即送沈放到了一個機關重重的靜室。
憐青青被安置在山莊的小院裡。
接下來是等待。
等待月圓之夜。
…
…
年輕太監在空相身旁,空相的手按住了了塵的手,了塵隻覺得師父乾癟陰冷的身體傳出一道道暖流,渾身輕飄飄的,仿佛要乘風而去。
他知道這是師父放棄了轉世輪回的機會,將自己殘余的精氣神都注入他的體內。
這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全身心的奉先。
從此之後,他可以說是空相的延續,亦可以說是全新的了塵。
人本來就不會永遠是過去的自己。
每過幾年,人的身體血肉都會重新換過一遍。
這對修士而言,本身就不是太大的秘密。
一流的武者也是清楚這點的。
可以說了塵獲得了無比罕見的奇遇。
他不覺得欣喜,只有悲痛,卻又釋然,這是師父的選擇。
縱有來世,師父也不是空相了。
“我這一生,不求來世。”
了塵捧著空相遺留的僧衣,耳畔仿佛響起師父最後的話語。
他眼睛有些濕潤,如果師父不入空門,一定快活許多。
有人天生為王,有人落草為寇。
可有人就是喜歡過著草寇的生活。
年輕太監的眼中沒有嘲諷,竟有些羨慕,“若我父親當初不為了那五兩銀子,現在我也有孫子了吧。”
些許的遺憾一閃而過。
斷絕了凡俗的天倫之樂,他才會全力衝刺天人之道。
有時候世事的無奈就在於沒得選。
“接下來你打算去哪?如果沒事,可以月圓之夜來紫禁城,我想那會對你接下來的路有很大的幫助。”
年輕太監對了塵釋放出一些善意。
接受空相畢生精氣神的了塵,儼然跟他成為同道中人。
他並不把對方當晚輩看。
了塵搖了搖頭,“我不想因此徹底失去信心。”
年輕太監見他拒絕,輕輕一笑,“你這樣說,本來就顯得信心不足。”
了塵沒有因此受到打擊,坦然道:“面對那樣的人,很難不信心不足。”
他對自己的弱小很是坦誠。
“如勇者攀登高山,你會是下一個勇者,真希望將來你挑戰的是我啊。”
這是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