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青鸞,她是多少歲到鄒家的。
青鸞說十歲。
十歲之後,她便一直在鄒家當丫鬟。
她說她沒有家,現在的鄒家,就是她的家。
回到大宅,路經大廳時,我們瞧見鄒清才正和一位中年男子在爭執,這男子面帶煞氣,眉目間不時露出凶惡。
中年男子見到我們路過,終於是不再怒吼,可能是仍然不解氣,他伸出右手將桌上的青花砸在地上。
在不經意間,我瞧見了那中年男子的右手臂,他長袖盡處,隱隱可瞧見些仿似黑色墨跡的紋路,我猜測那或許是紋身,但隔著老遠,我有些看不真切。
小雷問青鸞:“和鄒老爺爭執的人是誰?”
青鸞冷哼一聲,說那是舅老爺,是夫人的嫡親弟弟,叫高大鵬。
他平時懶散慣了,不僅嫖賭,還抽大煙,經常在外面賒帳欠債,每次都是老爺拿錢幫他擺平。
從她的言語中,我瞧出了她對高大鵬的不屑,甚至還有些憤恨。
我微微一笑,心想這高大鵬當真不是好人,連這不經世事的小丫頭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回到東廂客房,我安靜地躺在古樸的大床上,過往的事再次襲進我的內心。內心的傷痛我早已習慣,默然面對而已。
就在我暈暈沉沉將睡之際,一聲淒厲的呼喊聲從我耳中響起。我猛地坐起身來。
“究竟出了什麽事?”我快速地穿衣,然後快步向聲音發出的對方發足奔去,那叫喊聲愈來愈淒厲,還夾雜著哭聲。
原來是主臥那邊傳來的,主臥房門大打開,一位披頭散發看不清容貌的婦女瘋狂地砸室內的屏風、衣櫃,不少擺設都凌亂地倒在地上,一邊砸一邊嚎啕大哭。
青鸞和另一位侍女青娥不住地勸阻那位婦女,青鸞焦急地說道:“夫人,夫人......你究竟怎麽呢?”
我快步踏入房中,口中大喝一聲“吽”!我這喝聲如雷霆似霹靂。
那婦女聞聲後,“咚”的一聲倒在地上,我瞧見了她的臉,那是一張慘白之極的臉,沒有幾絲血色,大約四十多歲。經我著一喝後,她本來渾濁的眼神逐漸透出了一絲清明,但口中仍喘著粗氣。
在她的頸部,赫然有一縷血紅色的掐痕,大拇指印清晰可見。
我問青鸞和青娥究竟是怎麽回事?
青娥說:“夫人最近心神不寧,半夜總是做噩夢吼叫,說些不著邊際又讓人驚恐的話,連老爺都嚇得不敢和她一起睡。於是老爺就吩咐我和青鸞陪著夫人,每日輪流著守護著她安睡。”
青鸞接口道:“我和青娥剛才看著夫人睡著了,於是就在一旁跟著也睡了。哪曉得半夜夫人突然吼叫了起來,還自己用手猛掐住自己的脖子,我們使勁將她叫醒,哪知醒來後她就亂砸東西。”
小雷問她們說,你們不是輪流著守嗎?青娥說她們膽子都小,半夜裡聽著夫人說那些夢話,心裡著實害怕,心想兩人在一起膽子要大上不少,於是二人就搬了涼席在夫人臥室打地鋪睡。
這時候人逐漸多了起來,高大鵬、王管家、青鸞、長工白三等人都趕了過來。
鄒老爺眼見此情此景,不禁跺腳急道:“哎,又怎麽回事?”
我對鄒老爺說:“你夫人剛才神志不清,胡亂砸東西,幸好我用上了六字大明咒和獅子吼,她現在應該無礙了。”
鄒夫人在地上猛咳幾聲後,緩緩地坐了起來,她臉色蒼白之極,
雙手不停揮舞,口中兀自說道:“有三個男人,有三個男人要用繩索勒死我,好可怕!好可怕!” 從她顫抖的言語中,我能感受到她的恐懼。
我對她說你不用害怕,你剛才不過是在做夢而已。
鄒夫人說:“都是真的,是三個男人,他們說他們是祖孫三人,都姓林,是林家村的人,其中最年輕的那位,嘴角還有顆拇指大的黑痣。”
我猛然想起,局長那日說六姨太也是做夢,夢到了她母親上吊死了。
我心中暗想:“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情?不會有那麽巧吧!”
“啊!林家村三祖孫?”一旁有人吃驚地說道,側頭一望,原來是長工發出了的聲音。
只見他瞬間面色慘白,驚恐之極。
“白三,什麽林家三祖孫?你胡說什麽?”鄒清才喝問道。
那位長工,名叫白三。
不待我發問,小雷已一把抓住了白三衣領喝問:“什麽林家村三祖孫?快如實道來?”
那白三顫抖著說,在他們老家湘西,他們隔壁村就是林家村,數十年間,該村有祖孫三代各一人上吊自殺而亡,他本人曾親自見到過那位姓林的孫子,嘴角左邊,正是有一顆拇指大小的黑痣。
白三說他還記得那林家的孫子姓名叫林雷。
他剛說出“林雷”二字,坐在地上沉默不語的鄒夫人猛地抬起頭,驚恐萬分地說道:“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在夢中,那黑痣的人說他叫林雷......”
話一說完,鄒夫人就嚇暈倒了過去。
鄒老爺和高大鵬趕緊吩咐下人道:“快去請大夫,快去請大夫。”
我搭了搭鄒夫人的脈,原來她只是嚇暈了,並無大礙。青鸞青娥等人將她扶進了屋內擱置在床上。
***
我問白三:“你是否將林家村祖孫三人上吊自殺的事告訴夫人?”
白三搖搖頭,說沒有,別說是夫人,我從來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此事。
鄒老爺一邊捂著頭,一邊痛苦地說道:“我這是造了哪門子孽啊?”
高大鵬冷哼道:“難道你造的孽還少了不成?”
鄒老爺氣得手指著高大鵬,說:“你......你.......”
高大鵬理也不理他,負手轉身就離開了。
小雷問鄒老爺是否到過湘西?鄒老爺搖了搖頭,他說他家鄉在江西,從不曾到過湘西,也從未聽說過林家村祖孫三人上吊的事情。
未幾,鄒夫人已然睡熟,或許是太疲倦之故,竟然有微弱的鼾聲。
小雷緊跟我回到客房,他終於忍不住問我:“這事怎麽這般離奇?師傅,世間真的有鬼魂嗎?鄒夫人真的是被林家的鬼魂纏身了麽?”
“沒有。”
他一連問了我三個問題,我隻簡單地回答他兩個字。
我微閉雙目歎了口氣,也許這事只是開始,因為我的直覺很不妙。
.....
第二日清晨,王管家就和兩位長工送來了早餐。我望著桌上豐盛而別致的飯菜,卻沒有絲毫胃口。
我對王管家說,你去把小雷給我叫過來。
不一會兒,小雷就到了我房間,他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然後問我:“師傅,這麽早就叫我吃早飯啊!”
我示意王管家等人離開,然後吩咐小雷道:“這飯你先別吃,你去和白三聊聊,問他是否將林家三祖孫上吊的事告訴別人?”
他奇道:“昨天不是問了那白三嗎?他說沒有給任何人......”
不過話說到一半,他忽地停止不說,顯然是想到了關節所在。
當時在鄒老爺、鄒夫人臥室裡有那麽多人,他或許有所顧忌,倘若他當真向鄒夫人或者其他人提及過林家三祖孫的事,也絕不會當場說出來。
在那種情形下,萬一鄒老爺一發怒,將他掃地出門也是平常事。
小雷急匆匆出了門去找白三
白三不過是一個外地流浪來此地的長工,雖然現在是民國了,但尊卑還在,他應該沒有機會和鄒夫人聊天。
或許他是告訴了別人,別人在告訴了鄒夫人,興許是鄒夫人聽了害怕,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所以昨晚才夢見被人扼頸。
***
早餐尚未吃完,小雷就急匆匆跑了回來,他上氣不接下氣,好半天才說:“白三失蹤了。”
我正想問,白三和誰同舍,周圍的人是否看到他。
小雷說:“原本與他同舍的是一位江.陰的長工,前段時間收了包裹回老家去了,就他一人住。”
他還說,宿舍內未找到白三的衣物,估計是走人了。
我腦袋一陣疼痛,吩咐小雷說,你和王管家派人去找一找,他昨晚還在,應該走不遠。
白三為什麽會失蹤,我心中的疑惑愈來愈多。
***
又是一天過去了,白三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王管家和小雷帶人翻遍了羅店也沒有找到他。
夜幕如期而至,長工已經在鄒府內點燃了燈籠。
白天還人來人往的鄒府,此刻死一般寂靜。
我沒有一絲睡意,獨自在鄒府內徘徊。
不知何時起了涼涼爽爽的微風,池塘邊榆樹葉子在風中微微抖動。
一個少女獨坐在塘前的一塊凸出的青石上。
對這位寂寞而清秀的少女,我內心總是抱有一絲憐憫,說不清道不明。或許是想起了很久之前,又或是她淒涼的出身。
“青鸞,你也睡不著嗎?”
青鸞轉過身,微笑地看著我,然後說:“阿明大哥,你怎麽也來呢?是不是擔心出事,所以來巡查麽?”
我走到她的旁邊,蹲下身撿了一個小石頭,然後扔進池塘內,隨著“咚”的一聲,以石頭入水處為中心,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向外快速擴散。
我看著逐漸消失的漣漪,才緩緩說道:“能有什麽事?都是自己嚇自己而已,鄒夫人做了一個噩夢,然後走了一個長工,雖然離奇又怪異,可是又能說明什麽呢?”
青鸞“哦”了一聲,就不再說話了。
我問她為什麽要到池塘邊來,她咬了咬下唇,似乎是下定了決心,終於抬起頭望著我說道:“廟會那日,你不是說你喜靜麽?今天我又想起了父母,心中的煩惱揮之不去,所以就想用你的方法來靜靜心。”
我愕然一笑,反問道:“你不是說你喜歡熱鬧麽?”
可我剛一問出口就後悔問了這麽一句,因為在昏昏暗暗的燈光中,我仍然瞧見了她白皙的臉龐瞬間變紅。
好在她並沒有回答,我又問道:“令自己痛苦的事,思之無益,只有放下過去,快快樂樂地活下去,你父母才能在九泉之下心安。”
青鸞輕歎了一聲,轉過身也撿起了一塊小石頭,學著我剛才那般丟進了池塘中。
良久,她才轉過身微微一笑,她對我說:“嗯,我聽阿明大哥你的話,我會將心中的煩惱一一放下,快快樂樂地生活下去。”
我看著池塘中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又看了看她清澈如水的眼睛,內心也不知到底是起了蒼涼還是溫馨,隻感到腦海一片沉重,原本煩亂不已的我,竟然有了一絲睡意。
我跟她道了別,說天快下雨了,讓她趕緊回去避雨。
她說:“現在青娥一人守在夫人身邊,夫人正在安睡,可她經常做噩夢,說些夢話令人恐懼,我去陪陪她。”
***
很快,雨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本來喜歡聽雨的我,此刻再也無心聆聽雨滴落的聲音,暈暈沉沉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這一夜,我睡眠出奇的好,是我這麽多年來睡得最安穩的一次。
睡眠中,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隻青色的神鳥朝我飛來,載著我四處飛翔遊玩。
我沉醉在夢中,久久不願醒來。
清早醒來後,我一陣彷徨失措,夢太美好,可我身上背負的仇恨和秘密太多,容不得美好。
我苦笑一聲,可憐我昨天還在讓青鸞忘記沒有父母的悲痛,可是我自己卻是如何也放不下的。